《共生》浪雪

1、第 1 章

　　最后一节课之前，宋灵均终于赶到了镇上的中学，只报出一个人名，传达室的老大爷就毫无戒备地放行了。
　　南方小镇上的中学，校园里种满了桂花树，初秋时节已经飘出甜香。她的嗅觉灵敏，忍不住多闻了几下，辨认桂花树的种类。继而又警觉地看看四周，克制自己细嗅气味的本能。
　　真凑巧，他上课的教室就在一层，甚至不用进教学楼，就能清晰地看到讲台上穿白衬衫的老师。
　　他不再西装革履，手腕上露出闪亮的表带。那个正在往黑板上写板书的中学教师，比过去清瘦了许多，一件半旧的白衬衫很干净，背后还隐约有折叠的痕迹。下面的学生用她听不懂的方言提问，他会温和地笑笑，耐心地用普通话回答。
　　宋灵均无心听他在讲什么，脑子里冒出许多光怪陆离的念头——追查到的信息显示，他这几年一直在同一所学校教书，这个小镇是隐居的绝佳场所，算起来小荻也有五岁了……
　　太阳一直在向西面沉坠，她也随着光影的移动变换着位置，始终把自己隐藏在窗棂的阴影后面。这堂课真是冗长，如果是人类，她一定会烦躁得频繁看表。
　　曾经首屈一指的同声传译，今天竟然在一所小镇中学教英语，她在心里替他感到不值。里面的人当然不会知道窗外有人回忆起他的过去，一丝不苟地在黑板上写例句。
　　终于等到下课，同学们纷纷收拾书包走出教室，她暂时躲到教学楼后面，一直看到人渐渐稀少，才重新绕回窗前。
　　看来，有个提问的学生把他拖住了。那个学生离开教室时，他才开始擦黑板，收拾教案。这是个绝佳的时机，宋灵均不假思索地闪身进入教学楼，出现在教室门口。
　　“江瞳。”
　　听到背后有人叫他的全名，男人愣了片刻，继而平静地擦掉手上的粉笔灰，转过身来：“好久不见。”
　　他脸上的神情那么淡漠，对这个远道而来的故人没有一点欢迎的意味，甚至抱起教案，准备走出教室。
　　宋灵均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才不给他脱身的机会，横在门口直白地提出自己前来的缘由：“小荻怎么样了？我要带她走！”
　　江瞳微微笑了一下，不知是轻蔑还是笃定：“不可能。”
　　这么轻而易举的拒绝，放在几年前足够激怒她了，此刻她还需要掩盖身份，被迫压下怒火试图劝服他：“当初你不辞而别，就没有经过联盟的许可。小荻需要和自己的同类在一起，你怎么能把她带大？”
　　这两个问题，显然他早就谨慎考量过了：“第一，我已经离开联盟了，那个组织现在和我没有关系；另外，小荻是人类。”
　　宋灵均顿时惊呆了，这是她从没考虑过的可能——是、是人类？她乱哄哄的大脑里，甚至飞快地画出一张基因序列图，分析这件事的可能性。
　　小荻的父亲是人类，但是他们的族群携带显性基因，小荻又是女孩子……
　　江瞳当然不会等她算出结果，推开她走出教室：“请你不要打扰我们的生活。”

　　傍晚，宋灵均百无聊赖地走在河边的夜市里，脑海中依然反复思忖着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南方的小镇上大约并没有太多娱乐，夜市是不可或缺的一项，时不时有小孩子雀跃地从她身边跑过。摊位上兜售的商品，不过是一些日常用品，谈不上精美或新奇。她的目光依次扫过去，忽然紧紧地盯住了前面一个货架。
　　许多孩子围着那个摊位好奇地张望，摊主忙不迭地给他们摘下样品试戴，家长拗不住孩子缠着要，不时成交一两笔买卖。
　　那是一个卖万圣节面具的摊位，现在离万圣节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小城里大概也不会庆祝这样的舶来节日。但因为货品新奇，吸引了不少孩子的目光。
　　獠牙锋利的吸血鬼、对月嘶吼的狼人、带尖顶帽的巫师……面具做得有些粗糙，但基本上涵盖了统计在册的所有非人类生物。
　　——没错，这个时代，他们不过是全球几十亿人口中的少数民族而已，早已经登堂入室，与人类一起参与政治、经济、文化活动。背后当然有个艰辛的过程，结果就是，地球需要多样化，不同物种都在为和谐共生努力着。
　　至少在几个国际化大都市，人类对身边的吸血鬼或狼人习以为常。但是这样一个闭塞的南方小城，应该不会有太多异类吧？
　　不过是一个卖玩具的小摊，竟然让她觉得那么不安。初秋时节，南方的潮热已经消退了许多，宋灵均无意间擦了一下额头，只看到手背上沾满了汗水。
　　怎么搞得……记错时间了吗？她慌忙掏出手机，查看农历换算，今天应该是安全的。但为什么身上那么热？身体里仿佛有一台机器源源不断地制造蒸汽，皮肤都几乎要膨胀起来，心跳和血流的速度都呈阶梯状爬升。
　　她隐约觉得不妙，确认背后没有人跟踪，钻进一条小巷子里，疯狂地跑回自己入住的宾馆。
　　反锁上门的一刻，她的一只手已经迫不及待地解开所有的扣子，有些粗鲁地脱掉身上所有的衣物。
　　热……灼热的身体随时可以燃烧起来，尤其是背后，皮肤下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蠢蠢欲动，想要挣脱肌肉和骨骼的束缚。
　　她心中已然明白了缘由，但是没有时间想出对策，缓缓伏在地板上，双臂用力扒住地面，努力地吸气，竭力控制爆发的力量。
　　一条黑色的人影忽然破窗而入，猛烈地扑到她身上，狠狠按着她的双肩将她制服在地。
　　宋灵均来不及看清那个人的相貌，颈上一阵剧痛，全身的力量与热度都被迅速集中到喉管勃动的血管上，抽离体外。
　　她挣扎了两下，然而那个人太过强大，让她不得动弹丝毫，任由血液流失。皮肤上的温度渐渐冷下来，背后膨胀的剧痛也缓解下来，她的意识开始模糊，手臂软弱地瘫开。
　　“喂，喂！喂喂！我……我不是吃多了吧？”
　　不速之客终于察觉出异常，慌忙放开她。脸色苍白的女孩目光涣散，呼吸微弱，躺在地上没有反应。
　　“灵均你别吓我啊！你坚持住，我、我给你叫外卖去！”破窗而入的人一个箭步蹿到电话旁边，拨给宾馆前台：“麻烦送十份红烧排骨到708房间，一定要快……我知道不是你们做，你们转告一下餐厅嘛！客人已经低血糖，快挺不住了！必须要快啊！”
　　他挂下电话，又转过去看宋灵均，她的衣服堆在门口，他拿过来，试图往她身上套，但是她全身羸弱无力，根本穿不上。他无奈地把她拖到床上，草草用被子盖住。
　　宋灵均看起来不过是普通身材，拖上床时却沉得像灌了铅，他忍不住抱怨：“都重成这样了还吃？你以为自己很好嫁吗？”
　　餐厅来送红烧排骨了，小城的宾馆里，平时并没有多少客人，厨师难免好奇，谁会这么大胃口，忍不住探头往里看，他一手接过来高高摞起的餐盒，一手不客气地掩上房门：“不好意思啊，我女朋友特别能吃。”
　　他坐在床边，拿起一块排骨在宋灵均鼻子边晃动：“喂喂，你醒醒，起来吃东西啦！”
　　刚出锅的排骨，裹着厚重的芡汁，散发出浓烈的肉香，她的眉头微微蹙了蹙，缓缓地睁开眼睛。
　　两颗寒光熠熠的尖牙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宋灵均尖叫了一声，冷汗瞬间濡湿了身下的床单。
　　他却更加玩世不恭地凑近了她的脸：“别怕，我又不是什么好人。”
　　“罗熙你找死吗？”一个枕头狠狠砸向对方，因为用力过猛，她眼前一阵晕眩，脖子上的创口又挣开了，汩汩冒出血来。
　　刚才……到底发生什么了？她隐约感觉到被子里的自己不太雅观，悄悄确认了一下，火冒三丈地把一只鞋也砸过去：“流氓！”
　　罗熙居然嬉皮笑脸地捡起她的枕头和鞋，认真摆回原位：“你不要怀疑人家的取向嘛！我要真对你有兴趣，现在你还有机会打我？”
　　她的头昏沉沉的，浑身酸软无力，罗熙连忙给她指床头那一摞餐盒：“赶快吃点东西补一补吧！你请我吃了一顿晚饭，我马上回请你！”
　　宋灵均懒得多想，端起餐盒就开始大快朵颐。吃到第六份时，心慌气虚的感觉总算缓解了不少，纤维粗壮的肉类和脊髓充盈的骨头进入胃里，迅速转化为能量输送到四肢末端，刚刚失去的血液很快补充上来。她放慢了吃东西的速度，转而打量罗熙。
　　屋里只开了一盏阅读灯，光线昏暗，他脸色惨白，瞳孔里金属一般的光亮却分外尖锐。她终于想起了自己要问什么：“你怎么来了？来做什么？”
　　这个问题让罗熙大跌眼镜，他瞪大了眼睛，几乎把脸凑到了宋灵均眼前，仿佛想看穿她的脑子里到底何处出了毛病：“你——差点在宾馆里变身，然后死在这里。我治了你的高血压，现在你却来问我，我来做什么？你觉得呢？我来观光旅游好不好？”
　　一说起这个，她下意识地摸到自己颈上，两个牙印还在渗血：“混蛋……谁允许你吸我的血了！”
　　罗熙悻悻地缩了缩脖子，摸摸自己的胳膊：“下次就是你请我吃饭，我也绝不会答应！你是不是得了禽流感？怎么血这么热？要是真得了马上去自首接受隔离哦，不要连累我……”“闭嘴！”宋灵均大吼一声，不想再听他啰嗦。
　　又吃了半盒排骨，她扯过衣服，在被窝里胡乱套上，恶狠狠地瞪着罗熙：“你怎么还不走？赶快出门捕猎去！”
　　罗熙抱着手臂，气定神闲地看着她：“你忘了吗？我是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富二代，标准的纨绔子弟，干什么要自己捕猎？我就在这里调戏你！”
　　她跟罗熙认识了多年，最熟悉他的性格，这种活了太久的生物早习惯了游戏人间，越是不正经，说明越有正经事：“你到底为什么来？”
　　这次，罗熙确实收起了玩闹的神色，非常正式地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抽出一大打表格递上去，凝重的表情看起来简直演技爆棚：“作为联盟的常务理事，我专程来通知您，任何以联盟名义发起的行动，都必须通过联盟公投，常务理事拥有一票否决权……”
　　她无心和他继续玩笑，冷冷打断了罗熙：“这和联盟无关，是我的家事。”
　　只有一秒钟，罗熙又像广播员一样字正腔圆地为她解释：“家事，必须限定在直系亲属之间。例如对吸血鬼来说，只有他的缔造者和子嗣才能算直系亲属……”
　　宋灵均挥了挥手，再次打断了他：“我们不是吸血鬼，我们世世代代都是群居动物，所以我必须要带小荻走。”
　　在她义正言辞地表决心时，罗熙一直在不安地抓自己的胳膊和胸膛，好像有只无形的虫子在啮咬她。终于忍不住，他幽暗的目光忽然对上宋灵均，她心中没来由一虚：“喂，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瞒着我？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坦白呢？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变身？”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来，罗熙咄咄逼问：“你是不是嗑药了？过量服用类固醇？你的血这么热，绝对不正常！刚才如果不是我替你降温，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烧着了？”
　　这次再没有开玩笑的成分，罗熙正色警告她：“我到底比你多活几年，有些话你必须听我的。你既然是联盟的成员，就一定会有‘净化’组织的人找你的麻烦您。遇到什么事千万不要草率做决定！”
　　她的心思当然不在这里，罗熙一番好意，她只得敷衍地点了点头：“知道啦妈咪！我如果得了禽流感一定会去自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