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离》乘树

2、夏佐

　　这座城堡本来被寂静笼罩，气氛美好而安逸，一只猫路过鹅卵石道，享受着属于夜行动物的时间。突然一阵嘈杂袭来，猫被吓得乍起毛发，喵呜一声窜进灌木丛，取代它站在鹅卵石道上的是两个年轻少年，身后跟随一片火把亮光。
　　“抓住他们!王子殿下又逃跑了!”
　　艾文在城堡里不知道路，完全由弗里德带领，他们跑得很快，只一会儿就逃离地牢很远，可身后的士兵还是穷追不舍，举着火把像是要烧死他们似的，艾文在喘息间找回语言，问前面的弗里德，“他为什么要说又!”
　　弗里德的脸也浮着运动带来的红色，他没心没肺地笑了几声，“哈哈!因为我喜欢逃跑!”
　　最后像所有冒险小说里讲的那样，主角不小心拐进了死胡同，艾文咒骂了一声，他就说他不喜欢看书。他们可不像小说里的主角那样有一身本领飞檐走壁，他们不过是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
　　“哥们儿，别着急，我记得这有个...”弗里德蹲下扒开角落的稻草，得意的笑容再次爬上他的脸，“看，有个狗洞。”
　　艾文挑起眉毛，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他倒是不犹豫，爬进洞口之前回头看了弗里德一眼，“我这种平民是无所谓的，你呢王子殿下。”
　　“别说是狗洞了!”弗里德突然伸出脚，一脚把艾文踹了出去，艾文比刚才的猫还要凄惨，直接一个马趴摔出墙外，还不等他赶快起来，弗里德的重量就压了上来，然后他继续刚才的话，“只要能见到德墨忒尔!活火山我也敢钻!”
　　刚想张口问候他母后的艾文被这样的话堵了回来，他曲起手肘狠狠给了弗里德一记，换来他一声痛呼，“你肯定是在宫里好东西吃多了，这么沉!”
　　“别说这个了，”弗里德朝前走了几步，招招手示意他过去。艾文注意到他们刚才穿越的墙壁就是城堡最外围的围墙了，夜晚的中央皇都依旧喧哗，酒吧和赌坊开了门，几个妖娆的女郎衣着暴露招摇过市，引来街边小混混吹出一阵口哨。艾文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女人，比起她们还是白天看见的花店姑娘更吸引他。弗里德带他混入乱糟糟的街道，偏头对他小声说：“在出城之前我们都不算完全脱离我父亲的掌控，很多城里人都认识我，所以...”
　　“王子殿下!”
　　“操。”
　　身为王子良好的素质也忍不住骂人，街道上的人们很快蜂拥上来围住他们，包括刚才几个招摇过市的性感女人，但明显他们对艾文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急着和王子殿下问好，酒吧老板娘肥胖的胸脯都快让弗里德窒息了，她问了个略显犀利的问题，“您又逃出来了吗”
　　弗里德的眼珠转了转，一把拉过正想逃跑的艾文，编瞎话的本事不亚于白天被他反将一军的士兵，艾文突然觉得城里人真是太可怕了，还是他的赫卡忒美好一点。
　　“这是我朋友，最好的那种，我带他出来参观夜晚的皇都，当然，是得到父亲许可，但是我不想太招摇，”艾文想要逃跑，却被弗里德死死勒着脖子，最后他在人们热情地注视下放弃了，并牵出僵硬的微笑来回应他们。
　　“你...你们好，哈哈...”他紧张地吞口唾沫，挥了挥手。
　　这小片皇都人立刻给了王子一个了然的目光，他们一直喜欢这个小王子，性格讨喜又不摆架子，还有副好皮相。人们遵循王子的命令鸟兽散开了，艾文被弗里德拖进一个阴暗无人的小巷子，“好了放手吧王子殿下!咳...”他终于得到了解脱，一边揉着自己脖子一边瞪弗里德，“你下手可真狠。得到父亲许可得到许可我们就不用钻狗洞了，我还以为你是个诚实的好人呢。”
　　“也不全是谎话，”弗里德对他的瞪视皱起鼻子回应，挺直腰板不甘示弱，“我真的拿你当最好的朋友。”
　　艾文开始幻想起王子的童年，在群臣簇拥之下成长，要保持优雅，要保持风度，要保持礼仪，不像他小时候，和几个别的夜族小崽子爬山下河，抓蛇吓唬妹妹，再被族长的鞭子吓唬一顿，这些在王族的孩子眼里比星星还遥远，过去几个小时的经历对王子来说也和他一样，怎么想都想不到。
　　“你真肉麻，”艾文摇着头把藏在身上的斗篷递给他，并把仆人制服的裤腿塞进靴子，再把扣子解开露出白衬衫，袖子也卷起来，尽量看起来别像原来该有的样子，宫里的制服也许有人认得，他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换这破玩意儿，“等等!”艾文突然想起了什么，弗里德已经穿好了斗篷，用兜帽把一头金发遮住，他抬头看着艾文，满脸疑惑。
　　“我刚才穿着这个!”艾文低头看着已经被他弄得邋里邋遢的仆人衣服，弗里德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下去，瞬间懂得了什么。
　　“我还像个傻瓜一样编瞎话!快走!”王子和打扮成仆人的朋友一起走出城堡，简直就像是在拿着喇叭到处宣传他们是逃出来的。艾文和弗里德走出小巷子的时候正迎面遇上一个卫兵，穿着卫兵队长的铠甲，刚才抱住弗里德的酒吧胖老板娘在他身边说着什么，然后他给了她一个袋子，她就乐呵呵地回去酒吧了，艾文知道那里面是金币，说什么爱戴，一袋金币就把王子殿下给卖了。
　　弗里德和艾文对视一眼，一起朝卫兵反方向走去，尽量保持自然，但弗里德拉紧兜帽的样子让艾文想起遇见阳光的自己。阳光对人类来说是温暖的，王族对平民来说是遥远的。只有深陷其中的人才明白那里面的利害。
　　艾文突然觉得他们也许同病相怜，并不像他之前想的那样距离遥远。突然一声喝令打断了艾文的思绪，他和弗里德一起僵在原地，动都不敢动，“站住!你们两个!”然后卫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个少年背对着他，汗珠顺着额角淌下来。嗒，嗒，一步，两步，时间变得慢了起来，寂静到艾文能听到尘埃浮动。
　　就在卫兵快要碰到他们时，“叔叔，”一个小孩子拽住了他的铠甲，声音甜糯可人，“我找不到家了。”卫兵队长将目光向下移，看到拽住他铠甲的小男孩，颜色不算纯正的金发上趴着一只黑色松鼠，模样只有八九岁，蓝色眼睛格外灵动。这样的金发蓝眼让他想起他们的王子，颜色没有弗里德那样的纯正，给人感觉也不太高贵锋利。
　　卫兵队长想起那两个少年时他们早已不知踪影，他皱起眉毛又低头，想斥责一番这个不懂事的小鬼，谁知不过这几秒的工夫，脑袋上顶着奇怪松鼠的男孩也不见了。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好像刚才遇到的三个年轻人只是幻影。

　　艾文和弗里德顺着一个木梯子爬上屋顶，仰面躺在瓦片上，星星仿佛近在咫尺，艾文伸出手就能碰到，他这样尝试了，可抓到的只有空气。两个人默契的沉默一阵好恢复体力，屋顶一角突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艾文一开始以为是猫，但仔细听觉得不对，有衣料摩擦的声响，非常细微。
　　“嘿咻...”一个小孩爬了上来，短小的手脚完成这项任务有点困难，他的松鼠率先跳上来，用小爪子帮了它的主人一把，这景象有点怪异，那只松鼠那么小，把小男孩拽上来时却像个大力士。
　　屋顶下方灯火通明，人们喧嚣的声音不断传上来，不时有开玩笑的争吵和酒吧附赠的表演歌声。夹杂在其中的是卫兵铠甲的特殊脚步声，金属撞击地面发出的声音非常突兀，艾文开始费解为什么他们追击犯人时要穿的这么招摇，不过幸好如此，他们才有机会逃脱。他看到小男孩朝下面看了一眼，蓝色的大眼睛看起来非常机灵，男孩伸出手，艾文注意到他戴着一双手套，对于那双没长成的小手有点太大了，“我叫夏佐。”
　　“我是艾文，这是...”艾文指了指旁边的弗里德，发现他已经睡着了，“这是死猪，别管他。谢谢你刚才救我们。”
　　“我站在城堡墙边发现你们的，我看到卫兵在追你们，但是你们不像犯人，”夏佐抱着膝盖坐下，松鼠再次跳上他头顶，在他不算整齐的柔软发丝里蜷缩起来。但艾文完全没有心思去研究那只奇怪的黑色松鼠，他只是在考虑要不要告诉弗里德这个消息，他们钻狗洞的糗样被这个小鬼看到了，他是该杀人灭口呢还是一笑带过呢。正在艾文思考的时候，小鬼又开口了，“你们真厉害。”
　　这下艾文再也忍不住嘲笑这个小鬼，他的审美观还真是特别，要是他把这件事说出去，以后人们会誉他们为钻狗洞英雄，在狗洞里勇斗邪恶国王的卫兵，他忍着笑捅醒弗里德，王子迷迷糊糊的小声抱怨，本来整齐的金头发睡得乱七八糟，他坐了起来，在黑暗里眯起眼睛，这才发现他们之间多了个人。艾文挑起黑色眉毛觉得有趣，“你一到晚上就瞎了”
　　“去你的，夜族臭小子，我是人类。”
　　“你是夜族吗你是夜族”男孩得知这样的消息仿佛发现新大陆一样雀跃起来，他的声音不经意抬高了点，艾文赶快把食指抵在双唇间比划噤声，小男孩恍然大悟捂住嘴巴，声音放得极小，“你竟然是夜族，夜族是唯一和野兽一样能在夜晚看清东西的人，我一直很崇拜你们。”
　　艾文的心因为这种奉承飘了起来，他轻咳一声好掩饰自己有多得意，弗里德给了他一个白眼，“我确实是，但是夜族没你想的那么伟大，就是在晚上视力好点而已。”
　　夏佐的眼睛在黑夜里蓝得发亮，他的小脸因为兴奋红扑扑的，“我能...可能这样说有点儿无礼，我能跟随你吗，我想去赫卡忒，我听说夜族都生活在那。”
　　“当然!”艾文几乎是想都没想，身边跟着个小跟班是能抬高身价的，但是他又皱起眉毛，“不行。”小男孩的表情立刻哭丧起来，蓝色大眼睛被泪水湿润，泫然欲泣的样子让艾文赶快解释，“你得回家，你父母在家等你。”
　　“不不不没关系!”听到是这样的理由他再次欢腾起来，“我没有家。”
　　屋顶上突然蔓延的寂静和下方的喧闹形成对比，艾文的脑袋瓜思考了许许多多理由，仇杀情杀火灾还是自然灾害，把这个小孩的家夺走了。他偏头看看弗里德，他也和他一样在思索，但他注意到弗里德的眼睛落在男孩的手套上，他对那双手套泛起兴趣。
　　“你的父母还活着”他真想揍白痴王子一顿，这问题还用问吗。
　　“当然活着，但是我成年了，他们就把我赶走了，”说起这个小男孩明显有点伤心，弗里德反而开始注意他头上的松鼠。
　　艾文还没搞清楚状况，他这么小，看起来只有八九岁，跟成年完全搭不上边，而弗里德看起来一点都不疑惑，“你说你成年了”
　　“真是乡巴佬，艾文，”弗里德叹了口气，正在对着夏佐头上的松鼠跃跃欲试，“他是麦德人，麦德人的寿命是普通人的两倍，你看他戴着手套，还有一只松鼠，这么...可爱的...”他终于下定决心把手伸了过去，却吵醒了松鼠，差点被咬一口。
　　“松果脾气不好，对不起，”男孩把手伸向头顶安抚着自己的宠物，小东西平静下来，毛茸茸的尾巴盖住脑袋又睡着了。
　　“你不该告诉我们你是麦德人，”弗里德突然严肃起来，搞得艾文更是一头雾水。
　　“我知道...很多人都不喜欢麦德人，但是我觉得你们不会伤害我，松果说的，她从来不对我撒谎。”
　　弗里德又发出那种没心没肺的笑声，“嘿嘿，她怎么告诉你的”
　　“她说，这两个人一看就是笨蛋，根本没有害人的心思，就算有他们那么瘦小也打不过我，”金发男孩诚实的笑容在黑夜里闪闪发光。

　　后来艾文才知道，麦德人是流浪民族，没有自己的领地，却无处不在，数量稀少难得一见，也被大多数人歧视，因为传说他们是恶魔的子嗣，关于这一点艾文觉得那纯属扯淡，又没有证据。夏佐戴着手套是因为麦德人都有红色指甲，除此之外身后长着尖状的黑色尾巴，这就是麦德人的全部外貌特点，他回想起来夏佐的裤子确实非常宽松，足够塞进一根小尾巴。麦德人的寿命是常人的两倍，几乎可以活到两百岁，所以看起来八九岁的夏佐实际上已经成年，跟他和弗里德差不多大。活这么大才知道这些的艾文深深感受到了圣特里大陆的神奇和庞大，他成长在这片大陆上却这么不了解它。如果这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机器，他一定是其中最不称职的螺丝钉。

　　那晚他就在屋顶上睡了一会，一整天的疲惫让他睡眠良好，但也只是短短几个小时，也许是太担心丽贝卡的关系，他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天已经蒙蒙亮，夏佐和他的松鼠缩在一起取暖，弗里德躺在他身边，睡相倒是规规矩矩很有王子的意思，睫毛上凝着清晨的露水，不得不承认很英俊，但一想起他清醒时的德性艾文就忍不住翻白眼。
　　他伸手推了推弗里德，王子睁开眼睛，连瞪他都懒得，“滚开，艾文，这是你第二次弄醒我了。”
　　“我们得走了，我的王子殿下，”他故意加重殿下两个字，好臊红弗里德的脸，“这个时候士兵们也迷迷糊糊，就像你一样。”
　　“而我非常体谅他们，你是怎么做到一点都不困的”纠结了一番弗里德还是坐起来，一想起自己终于可以脱离父王的掌控，他就忍不住欢呼雀跃。其实他一直搞不明白，他的兄弟姐妹那么多，为什么父王偏偏挑中他来继承王位。
　　“夜族本来就是生活在黑夜里，我能连续三天不睡觉，要不是在这儿太阳这么...”艾文下意识看了一眼东方，那里已经开始泛起微薄的红光，“完了，太阳一升起来你就得把斗篷还给我，不管你是否会被人认出来，先说好，我忍受不了太阳，一秒都不行!”
　　“别着急，我们现在就出发，能在日出之前出城，”弗里德安抚性地拍了下艾文肩膀，却被艾文挡开，他叹口气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才跳下去，跟着一起下来的只有艾文，“你准备把那小鬼丢在这”
　　“当然不，你没看他那么崇拜我吗，而且他没有家，那么可怜，我要带着他，”说话的工夫夏佐已经醒了，他听到说话声从下面传来，拍醒松鼠跳了下去。
　　弗里德已经不想再对艾文这种得意做什么评价，他不能说他就像白痴一样，那会伤害他的，所以他选择了另一种说法，“其实，我们走出城时间不够，太阳已经在升起来了。”这显然比骂他白痴更让他抓狂，艾文烦躁地走了几圈，在心里盘算主意，他神经质的嘟囔着，“我们可以加快脚步，不行，不切实际，抢辆马车怎么样，太招摇了...委婉一点，我们租马车，租马车吧。”
　　“我还是觉得加快脚步实际一点，”弗里德眯起眼睛朝他假笑，摊手示意自己身无分文。
　　夏佐站在一边好不容易把自己弄清醒了，听到两个同伴因为钱而烦恼，想张嘴说点什么，又被艾文打断。
　　“把你的什么首饰拿出来当掉，你可是王子，别说你身上什么都没戴。”
　　“恭喜你猜对了，我确实什么都没戴。”
　　“该死!你是王子啊!王子!”
　　“昨天我...”艾文和弗里德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两道目光齐刷刷看向他，把他弄得直紧张，说话磕磕巴巴的，“我...我看到...那个士兵给了老板娘一袋金币...”
　　艾文一拍脑门，“对，金币，那家酒吧在哪!反正也是不义之财，借来用用不会遭报应的。”
　　夏佐抬起带着大手套的手指了指他们身边的店面，幸好那胖老板娘还没有起床，不然三个年轻人在她的店门前大声争论这么久，一定会让她大发雷霆，即使这三个年轻人中间，有她“敬爱”的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