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离》乘树

16、祈愿日

　　根据计划，艾文和弗里德应该是领路者，可他们头脑一热没按计划行事，虽说帮忙杀死了高智慧者，丽贝卡那边就有些困难了。
　　丽贝卡没有去阻止艾文离开，因为她只往前走几步就看见了那根木杆，对兽人来说不算太高，对她来说就只能仰望，族长惨白的面庞更加苍老，脖子被麻绳吊着，身体随着夜风一晃一晃，也把丽贝卡的心揪得一下一下的疼。她咬住嘴唇强忍泪水，手中的剑寒光凛冽，朝远方一指，“往迷雾去!”
　　命令一下达，几十名夜族就分散开，没有智慧的兽人盲目追寻着，被引进迷雾深处，丽贝卡从腰间拿出最后一包药粉，准备用在刀刃上，她也想过用这个方法，来剥夺兽人的嗅觉把他们困在迷雾里，可这种药粉的配制实在繁琐，要制出洒满赫卡忒一圈的数量，至少也要一年，那时赫卡忒早油尽灯枯了。族长教给她许多关于药理的知识，她甚至想过在河水里投毒，但赫卡忒在河流上游，那样会连累下游的城市。
　　火光从营地中心蔓延，丽贝卡想他们应该是打败了高智慧者，正在烧毁兽人的帐篷，这让她在失去至亲的悲痛之中添上一丝慰藉，她依旧没有能力去收回霍华德族长的尸体，应付追击她的十几个兽人已经竭尽全力，大部分兽人已经被夜族引进了迷雾。丽贝卡不知道在城市中游荡的那部分兽人是否已经发现营地受到攻击，以及他们还能撑多久。
　　丽贝卡在战斗中勉强抽空，望了一眼火光正在蔓延的营地方向，那些温暖的光芒开始向四方吞噬，相信不久就能连霍华德的尸体一同烧成灰烬。丽贝卡又看了一眼族长的尸体，忍泪回头冲进迷雾。
　　就让他最后一丝生命化为惩罚的火焰，将入侵者燃烧殆尽。

　　奥维德提出烧毁营地帐篷不止是想削弱兽人的势力，还有他想让兽人被吸引回营地，好放过那些对兽人来说简直可说矮小的夜族，他们没有领路人的带领，除了迷雾无处可去。奥维德还想宣告一件事，就是他们已经赢了，这次的任务已经成功，不要再和兽人纠缠。可那仿佛没什么用，烧毁营地的期间只有寥寥十几头兽人回来。奥维德很想继续参战，但其他三个年轻人都执意让他先回地洞，艾文说丽贝卡懂些医术，能治好他的脸伤，要奥维德答应回去还有个条件，就是不能有人送，于是弗里德和艾文只能跨上马，目送奥维德拿着一支点燃的木棍，逐渐走入夜色，然后弗里德驾驭起马匹，繁星子安静的跟在马旁边，凭妖精的速度也和疾驰的马不相上下，而且比起穿鞋，光着脚更能让她放松。
　　他们三个赶到目的地时已经一个人都看不见，没有夜族，没有兽人。再往前走几步就是迷雾，艾文一路跟着脚印和血迹，它们延伸到迷雾里，他回头去看那片汪洋火海，想起族长挂在木杆上摇摇晃晃的尸身，抽了抽鼻子。迷雾里有人影浮现出来，他们不约而同提高警戒，那个影子很大，几乎赶得上兽人的个头，但和兽人相比好像还小了一点。
　　当那个影子终于显露出全貌，他们的心又放了下去，变大的松果头上趴着夏佐，他摘掉了手套，脸上全是血，红色指甲被艾文的白光照亮，完全暴露在人前。艾文赶快迎上去，发现夏佐身边还有个孩子。
　　“快下来，”松果也显得很累，把夏佐和那个孩子放下来之后就变回小松鼠模样，跳进夏佐怀里。艾文把夏佐抱在怀里，他不太合身的衣服上沾满了血迹，但那些血并不是他的，而是属于旁边那个夜族孩子，艾文确定夏佐没有受伤后去查看那个孩子，他紧闭着双眼，已然没了气息。
　　夏佐刚刚从迷雾中出来的时候弗里德就认出了那个孩子，他是马拉，只有八九岁，本不应该上战场。是弗里德允许了他的任性。夏佐缩在艾文怀里，哭泣声隐约可闻，还不肯放开马拉的小手，直到艾文觉得衣服前襟全都湿透，他才听到夏佐一句小声到几乎听不见的话，“我输了...”
　　“不，”艾文想都不想就否决，把他攥紧的拳头一点点，轻柔地掰开，又吻了吻马拉的额头，“你们做得很好。”

　　艾文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也该记进日记，毕竟丽贝卡是这场战役的全程参与者，最后他还是决定用他拙劣的文笔来纪念那些逝去的英魂，以及他的父亲霍华德·艾尔玛。奥维德是第一个回去地洞的，他甚至没能走完最后一步，因为晕眩而倒在地洞门口，里面的夜族女人听到动静，才出来把他抬进去。后来奥维德极其庆幸在他倒下的那段时间内没有兽人接近，否则他就一命呜呼了。莱蒙在作战时和夜族走丢，孤身杀死不少兽人，凭借上好的听力才找到主人，也就是正在往地洞赶的繁星子，她和弗里德他们是第二拨回到地洞的，艾文执意要去迷雾里寻找丽贝卡，尽管迷雾那么大，他找到的几率很小。繁星子和弗里德要护送夏佐和马拉的尸体，更没有穿透迷雾的视力，跟进去也是添乱。
　　这会成为一段佳话，一百夜族去对抗四千员兽人，损失惨重，但获得胜利。实际上他们并不是真正的胜利，他们只是杀死了带头的高智慧者，然后将没头苍蝇一样的无智慧者一点点瓦解。夜族经过最后一战，只剩下寥寥十几人，艾文最后清点人数的时候差点没哭出来，那感觉不比失去父亲好到哪儿去。
　　五个女人，八个男人，两个孩子和一个婴儿，加上艾文和丽贝卡，这就是现在夜族全部的族人。兽人的一次进攻，几乎成为了夜族的灭族之灾，除去伤感，折磨艾文的还有无尽的孤单。
　　游荡的少数兽人已经不能构成威胁，但赫卡忒已然成为一座死城，没有灯光，没有生气，比外表看起来更加阴暗，看不见小精灵工作，偶尔有一两只飞过，也是奄奄一息，“他们能进来第一次，就能进来第二次，”奥维德让丽贝卡给他包扎脸伤时这样说道，神情和语气一样认真，足够吸引来在场几人的注意，地洞中的寂静更加深沉，仿佛掉下一根针都能听得到。
　　“我...”弗里德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这句话，但后来想想其实也没什么，他已经见过德墨忒尔，算是了却心愿，“我带你们去皇都。”
　　那的确是现在夜族最好的保护所，河下村沦陷时消息来不及传达给中央皇都，估计现在已经完全变成兽人的领地，什么时候改了名字都说不准。赫卡忒算是做了最后的挣扎，兽人占领这片土地也没有用处，这里没有阳光，除了夜族谁都活不下去。想到这艾文愤怒的心情已经无法言表，他们攻打他的家乡，几乎杀光他的族人，而这座城池对他们来说任何用处都没有。
　　“国王会收留我们吗”一个夜族女人提出质疑，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他必须，”弗里德扶着墙壁站起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我去跟父王道歉，不管是软禁也好惩罚也好，我得给你们找个安家的地方。”一开始弗里德以为这是出于朋友的角度，去帮助艾文，但后来弗里德发现，就算他和艾文不是朋友，他见到夜族这种落魄的情况也无法袖手旁观，不是来自什么虚假的同情，而是更加真挚的理解。说实话这让弗里德自己都有点恶心，他从前没发现自己身上有这些...不好做评价的品质，如果让艾文知道他一定会说他像个心怀慈悲的老太太。
　　“在走之前，我们...再过一次祈愿日，”弗里德刚来赫卡忒的时候，听说祈愿日，他很向往，但他真的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参加，最后他只是看了看艾文落寞的面容，点了点头。
　　木头烧焦的味道在河边持续了好几天，现在终于算是散去了，河水清冽的甘甜却也不复存在，河水中沉满尚未被冲走的刀剑盔甲，还有尸体，有夜族的，也有兽人的。艾文和丽贝卡作为霍华德的后裔，每人为他做了一盏河灯，由艾文亲手来点亮，他发现自己逐渐可以控制自己的光芒，制造出一个小光球放进灯里也不是不可能，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难过。
　　每一盏河灯都深邃且明亮，飘在黑乎乎的河水之上，犹如一颗颗闪耀的星辰。夏佐也为马拉做了一盏，他被迫冲进迷雾的时候，是马拉帮他指点道路。一开始马拉有点害怕，死死攥着夏佐的手，都把他捏疼了，后来越来越放松，直到死前那一刻，都像个称职的战士，至少夏佐是这样觉得，即使他比艾文还少的词汇量不会表达出来。随着那些黄色的灯渐渐飘远，弗里德的思绪也遥远起来，他盯着那盏艾文放下的河灯，深红色的灯纸裁剪成花型，艾文的手艺真不算好，那朵花做得毫无美观可言，却在众多河灯里鹤立鸡群，因为只有它是被艾文的光点亮，散发出徐徐白色光彩，而其他河灯都是一豆黄色火光。
　　那是弗里德最后一次在赫卡忒见到成片的灯光，也是他唯一一次参加祈愿日。今天并不是祈愿日的日子，但此时此刻，谁还会在意这些。夜族传统的歌谣响彻耳边时，弗里德才发现自己已经哭了，然后他发现身边的繁星子也在落泪，表情还是那样平淡，像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冰，那些泪水却是那样炙热，从眼眶划出到低落，不过几秒钟的工夫。
　　弗里德听着夜族神秘而悠扬的歌谣，不久后他看见夏佐也在跟着唱，他不知道一个麦德人为什么会夜族的歌，可能是夏佐对音乐方面有过人的敏感，弗里德没空去猜，他想起这几个人中繁星子和奥维德受伤最重，繁星子是大大小小的外伤，奥维德则是中毒所致，差点没命。其他夜族那些伤口，弗里德简直不想回忆。令他更不想回忆的还有一件事，就是马拉。
　　歌声渐渐停了下来，只剩下夏佐还在唱，弗里德突然觉得也许夏佐的内疚不比他少，毕竟他才是看着马拉断气的那个。夏佐的歌声出乎意料的好听，甚至让弗里德觉得比刚才夜族的合唱还要悠扬，还未成熟的童音将空气晕染上甜蜜的香气，弗里德在悲痛之中得到一丝慰藉。
　　——如花绽放，如花凋谢。
　　——如星辰升起，如星辰幻灭。
　　弗里德以前一直以为赫卡忒没有星星，而在现在看来，那些借由河灯发光发亮的亡魂，就是赫卡忒最美的星星。

　　在来到皇都的第一个晚上，艾文·艾尔玛做了个梦，这次的梦说不上好或者坏，总之很奇特，他在梦里记得自己是世上仅存的十几个夜族之一，也知道他的父亲早已离他而去，他甚至知道自己在做梦。
　　艾文沿着一条云彩楼梯向上攀登，白色云朵被他踩过会像棉花一样凹陷下去，他把脚拿开之后再变会原样，周围都是天空，蔚蓝而宁静的颜色让艾文莫名心情安逸，他朝脚下看，楼梯是悬在半空的，他看不清底下有什么，于是干脆不再尝试，他不记得是怎样走上这条楼梯的，也望不到这条楼梯的尽头，他只是这样向前走，仿佛永远也走不完。
　　一个老者的声音突然出现，有些突兀，但那声音非常沉着，没有吓到艾文。跟随那个声音而来的是一个孩子的哭声，让艾文想起夏佐在他怀里哭泣的时候，他猜测那个孩子应该和夏佐差不多大。
　　“这是他的命运。”
　　艾文觉得那声音越来越近，他加快脚步想见见说话的人，那楼梯却依旧见不到尽头，比一篇虚伪的烂诗还要冗长乏味，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艾文的脚步也越来越快，最后变成奔跑，“这是他的命运，”老者的声音沙哑深沉，孩子的哭声细腻稚嫩。
　　“...神...”艾文听到一个名字，一个尊贵的，听上去就令人敬畏的，可他没有听清，那名字后面的称谓让他发愣，神。然后他听到那个孩子继续说，哭腔令人心疼，“离世了...”艾文完全愣在原地，他不知道何时已经来到一片空地上，还是由云彩铺成，披着长袍的老者，和跪在他身前嘤嘤哭泣的孩子，构成一个奇妙的画面。然而那画面只维持了一秒，艾文·艾尔玛就醒来了，他只是平静的睁开眼睛，看见自己是在旅馆房间里，再次安然睡去。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艾文已经不记得那个梦，繁琐的事宜也让他没空去回忆，弗里德不在身边，他昨天刚刚回到皇都就被国王的人带走了，但国王还是对无法营救赫卡忒表示歉意，艾文知道那怨不得谁。国王艾伯特·福克斯给了夜族一个安身的地方，皇都一部分人民不太欢迎这些所谓地位低下的外来客，但大部分还是令艾文欣慰的。
　　艾文从床上坐起来，看见夏佐已经穿戴整齐，完全看不出前几天经历战争后满脸鲜血的样子。夏佐后来给艾文讲过他的遭遇，他带领那队夜族一路前进，期间跟兽人缠斗周旋，他试着去操控兽人，开始成功了，后来夜族受伤和死亡的惨叫声不断出现，他就完全不知所措。马拉给了夏佐不少鼓励，他告诉夏佐他是他见过最棒的麦德人，然后夏佐仔细想想不太对劲，他是马拉见过的唯一一个麦德人。夏佐对那次的失败非常介怀，他认为如果他能再稍微成熟一点，那些夜族就不会被杀死，也不会和莱蒙失散，所以艾文这几天完全看不见夏佐的笑容，这让他觉得很不好受。
　　门口有人敲门，艾文还没下床，夏佐就跳下椅子去开门，艾文看见那门把手和夏佐几乎差不多高，不禁再次叹气，他开始理解弗里德了，王子对那个叫马拉的孩子是如何内疚。
　　“我要走了，”艾文下床的动作因为这句话而停住，他抬头，看见奥维德站在门口，还是破破烂烂的装束，右手套了个金钩子，一顶扎眼的红色海盗帽子戴在头上，肩上站着那只帮过他们的红色鹦鹉，脸上贴着一块纱布。他看起来真的像个海盗头子，夏佐在旁边想。
　　“什么”艾文有点发愣。
　　“你听见了。”
　　“你还没教会我剑术。”
　　“我为赫卡忒做的那些应该足够还债了吧”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明亮的阳光照射进来，让艾文觉得有点烦躁，也让奥维德看清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有多落寞。
　　奥维德咧开一个笑容，不小心把脸伤弄疼了，“哎哟...”他把手捂上纱布，就像那样做能好点似的，“我们当然是，我离开不代表我们从此形同陌路，艾文。”奥维德深吸口气，其实他很讨厌解释，但此时此刻他心甘情愿解释点什么，让艾文安心，“我需要去东方，一个海边城市，见一个老朋友，他是兽人，应该会知道一些关于最近兽人动乱的消息。”
　　艾文一听到兽人两个字立刻坐不住了，鞋还没穿好就朝奥维德走过去，险些摔倒，“我也去!”
　　“不行，”奥维德一口否决，然后他又开始自己最讨厌的解释，“你得在这...弗里德，他需要你。”
　　“为什么是我”
　　“你还不明白吗，”艾文其实有点明白，他问这个问题的目的不是字面那样，而是下意识的反问自己，“弗里德，一个王子，皇族的孤独，你是他第一个朋友。顺道一提，繁星子也是。”
　　“什么”
　　奥维德有点不耐烦了，抬手揉揉眉心，“天，你今天问题真多。”然后他后悔说了这句话，可能问题不在于艾文问题多，而是在于他知道的太多了，谁让他聪明呢，“繁星子，一个混血，‘异类’的孤独。这点来看她和弗里德还挺像的，我以前都没发现。你知道的，书里都这么写...通常那个时候，你的出现，就像在他们...阴暗的生命里面...放上一缕...阳光...把他们卑微的...生命...照亮...之类的...”连奥维德自己都说不下去了。这种修辞太不适合从他嘴里说出来，更不适合去描述艾文和他同伴的故事，不过他可没有满腹经纶，也懒得去找贴切的句子，他相信艾文能明白他的意思。他相信...
　　艾文好不容易把鞋穿好，听完那些形容，眨眨眼睛。
　　“你这么说让我有点恶心，奥维德。”
　　“我也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