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离》乘树

12、重归故里

　　其实艾文并不想让繁星子加入，她已经帮了他够多了，打下第九十九只松鼠，在妖精奶奶面前圆场，穿上橡果衣服当诱饵。艾文最怕欠人钱，而比欠钱更可怕的，就是欠人情。可现在他不得不让繁星子加入，因为这次的旅程没她不行。
　　繁星子脖子上有块宝石，是在她小时候，她的父亲送给她，晶莹剔透的上好质地，在灯光下闪着细微蓝光，就是那样一块看似普通的蓝色宝石，成了艾文这次回家的关键。
　　“我听说这种石头只能用四次，”听完奥维德这样说之后他更加笃定，欠繁星子的人情他恐怕这辈子也还不清。
　　“我只用过一次。我不确定它一次能转移多少人，人多了会不会有危险，”繁星子把颈上的黑绳子摘下来，宝石被她放在桌子中央，接受所有人的审视。米兰达去帮他们牵马，他们已经不需要那艘船，带着只会是累赘。
　　斯嘉蒂雪山藏着许多矿资源，金子，钻石，数不胜数，而最让人艳羡的还不算金光闪闪的金子，是那些具有神奇力量的宝石，它们极其稀有，一年也采不出几块，艾文在危机时刻能遇到这种宝石简直是万幸。
　　他们一起走出黑猫酒吧，白马伊俄和繁星子的人马都站在外面，在黑夜里挺拔着身形。繁星子的人马叫做莱蒙，是她奶奶的人马产下的后代，这次得和他们一起去赫卡忒。米兰达把剑交给艾文，想送给奥维德点武器，但被奥维德拒绝了，“我这样就挺好，”黑发男人这么说。繁星子手中的宝石开始发出蓝光，从上方浮现出一枚光环，逐渐扩大，笼罩起它的主人，她朝其他人招招手，示意他们把手放上来。
　　艾文脱鞋的举动引来米兰达注目，她看着他把鞋子倒过来，倒出一枚金币，然后扔给她，“我目前就这点儿，要是不够的话，我下次来补上。”米兰达只是笑笑，又把金币丢回去，艾文没料到她会这样做，愣愣地接住，“等你回来一起算。奥维德还打碎我一个杯子，我记着呢。”
　　“我有件事拜托你，米兰达小姐。”艾文把金币收在腰带里，走过去把手覆在繁星子握着宝石的手，然后听到繁星子说道。其他人也依次把手放上去，围成一个圆，夏佐的另一只手牵着伊俄的缰绳，好让宝石的魔力也波及到它，最后盖在他们手上的是人马莱蒙古铜色的大手掌。“我希望您能去告诉我奶奶一声，就说...我去朋友家玩儿几天。”
　　“交给我吧。”
　　“谢谢，”宝石的光环逐渐扩大，笼罩起握着它的人们，在黑暗里散发出冰冷的蓝光，然后只花了一秒收成一颗小光点，消失在黑暗里，只剩下米兰达一个人站在原地，走回酒吧，牵上伊尔毛茸茸的手掌。

　　艾文没觉得有什么不舒适的地方，只是眼前一黑，再亮起来时自己已经置身在赫卡忒的怀抱之中，只是这个赫卡忒已经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一个。沉重的血腥味钻入他的鼻腔，夜族的视力在这黑暗中观看事物犹如白昼，他从没这么痛恨过自己的眼睛。
　　赫卡忒不像弗里德上次看到的那样，即使黑暗也洋溢着温暖的灯光，这次的赫卡忒完全融入夜色，他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有身边一只敬业的精灵飞来，为他们送上一盏灯。兽人的营地驻扎在河的两岸，那本来应该是夜族人民的住所，弗里德不知道夜族是不是已经完全被攻陷了，也许是同为夜族有一些奇妙的感应，他在艾文眼中看到一丝希望，映着精灵送来的那盏灯光在黑夜中格外明亮。奥维德和繁星子第一次来到赫卡忒，并不知道这里在经历杀戮之前有多美丽，但他们还是感受到了难闻的空气，以及远方属于兽人的帐篷，映着河水的微光能看清一些轮廓，它们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整座城池都陷入沉睡一样的安静，和从前美好的静谧不同，是能让人抓狂的死寂。繁星子一开始看不到东西已经提起警惕，她知道他们已经到达目的地了，只是没想到赫卡忒真的会这么黑，直到那只精灵送来油灯，然后倒在他们脚边，抽搐一阵变为一颗足够照亮他们脚边土地的光点，漂浮在艾文身边。
　　他们都没见过精灵的死亡，也都来不及惊讶。精灵的生命同它们守护的城池联系在一起，土地被外人破坏，精灵也活不长。
　　从他们的脚步踏上赫卡忒土地的那一秒，离现在不到一分钟，危险已经来临，那把带血的斧头就从他们头顶飞过，在半空中打了一个转，又回归主人手里。也许因为艾文是夜族的关系，精灵化身的光点在他躲闪攻击时一直跟着他，他倒希望那小东西能跟着别人，谁都行，因为他不需要照明，而对他的同伴来说光亮关乎着他们的生命。兽人也能在黑暗中看清东西，这种情况对他们很不利。
　　“你刚才看清了吗”由于那只突然飞来的斧头，他们只能被迫散开。这几个人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遭到攻击，可见兽人已经猖獗到什么地步，现在艾文身边只有夏佐一个人，松果已经跳到地上，随时准备接受夏佐的命令变成一只大怪物。
　　“没有...”夏佐答道。艾文身边的光点在黑暗里太引人注目了，所以他理所当然的成为兽人攻击的首要目标，幸好这次只是一只，艾文在心里想。可他还是那么大，松果变成大松鼠之后也要比他矮一头。情势不知不觉变成了艾文和那只兽人单独的对峙，艾文知道他能看见自己，可兽人不知道，他没有智慧，比低等的野兽还要笨，这会成为艾文取胜的关键。
　　“他以为我看不到他，所以不会过来，但是我要过去，精灵的光能照到他，”夏佐想回答那太危险，但他没有，艾文是他们中间唯一能看清敌人的那个，却不是有能力杀死一只比他高两倍的兽人的那个，“利用这次机会，”艾文说完，扔下手里的剑，向兽人的方向走过去，把自己变成一只手无寸铁的活靶子。精灵的光刚刚照到兽人粗糙的脚趾，果然那把斧头就向他挥来，艾文听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有血肉被贯穿的声音，这次他们离的太近了，他来不及躲开那把斧子。正在他闭上眼睛准备迎来一死的时候，有谁使劲扯了他的脚踝。艾文倒在地上，觉得嗓子眼有什么东西噎住了他，他一时不能呼吸，脸憋得发烫。
　　奥维德在看到艾文放下武器的时候就知道他要干什么，夏佐没有跟着他向前走，但在精灵的光彻底离开他之前，奥维德看见他抽出了鞭子，于是他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奥维德紧了紧手上的金钩子，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贴到艾文身上，死死盯住那个夜族少年，精灵的光刚刚照到兽人的脚趾，他就朝那个方向冲了过去，他用自己所能达到最快的速度攀爬到兽人身上，找到兽人的眼睛用套在右手的金钩子狠狠贯穿，同时听到耳边有声可怕的风声，就贴着他的鬓角擦过，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刺到兽人的脸上，奥维德这才看清那是一支箭，那支箭本该刺穿奥维德，兽人摇晃头颅想把他甩下来的挣扎救了他一命。奥维德抓住这次机会，把那支箭拔出来，再刺进去，拔出来，刺进去，直到那只兽人咆哮着倒下，再也不动了，他才喘着粗气松开箭杆，发现自己的手已经酸疼，使劲抠着兽人皮肤好让自己不掉下去的指甲里，有一些兽人的皮肉碎屑。
　　刚才那只兽人痛苦的咆哮会招来更多兽人，奥维德的脑中浮现这样的认知，他下意识寻找那几个比他年轻的同伴，发现已经找不到那颗精灵化身的光，然后他发现周围某处又有光传出来，和精灵黄色的光一样，只是微弱许多，他朝那个方向看过去，是艾文。
　　“他好像把那玩意儿吞下去了!”弗里德在艾文身边喊着，其他人都循着微弱光亮和他的声音找过去。
　　艾文倒在地上，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喉咙，在白皙的皮肤上抓出一道道红痕，那颗精灵的光从他的喉咙一路划到胃部，然后停在那里，散发出微弱的黄光，艾文已经昏了过去。这过程只花了不到几秒，他们愣在原处，只有弗里德不停拍打着艾文的脸，夏佐以为艾文死了，趴在他身上哭起来。
　　“弗里德”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插入这场混乱，弗里德想了半天才想起那是丽贝卡的声音，他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但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轮廓，“丽贝卡我们得到消息，我...不那不重要，艾文把那玩意儿吞下去了，就是精灵，不是，不是把精灵吞下去了，是把死掉的精灵吞下去了!反正你快来看看他，他还有气!”
　　空气寂静了一阵，直到弗里德已经不耐烦，“丽贝卡”
　　“跟我走，离开这。”
　　丽贝卡用手里的权杖点点弗里德的手，让他抓住，但弗里德执意亲自背艾文，空不出手去抓权杖，繁星子把武器背在后背，就着从艾文身体里发出的光摸索到丽贝卡的权杖，另一只手搭在弗里德肩上，让他能跟着自己走。夏佐牵上已经吓坏的白马，它刚才被胆大的人马莱蒙拽着才没逃走。
　　丽贝卡在带他们离开之前，朝后面撒了一把气味呛鼻的粉末。后来的兽人只能看到自己同伴的尸体，仔细搜寻气味却无果，愤怒地咆哮一声走回了兽人帐篷。
　　艾文一行人被带到一处地洞，进去就有潮湿的味道扑鼻而来，里面非常黑暗，但弗里德能感觉到旁边有人，地洞里飞舞着几只精灵，它们为外来者点燃了灯，弗里德这才看清地洞里面坐满了夜族，每一个都顶着疲惫不堪的脸。
　　那些夜族看见丽贝卡带回眼生的人，先是提高警戒，然后看见了弗里德背上的艾文，立刻围了上去。
　　“是不是我哥把你们牵扯进来，”丽贝卡脱下斗篷的兜帽，眼神比上次弗里德看见的要坚韧许多，弗里德把艾文放在地上平躺，突然觉得，有时候成长太快也不是好事。
　　“我们自愿过来，”繁星子让莱蒙站在角落里，好给这个拥挤的地洞让出些空间，夏佐也让伊俄站在莱蒙旁边，然后赶快去查看艾文。
　　“他没事，把精灵的尸体吞下去只会有好处。以及，这是夜族的事，”丽贝卡冰冷的声音开始让弗里德放下心，然后又变成心寒，但他在注意到丽贝卡手里的权杖时，收回了指责的想法，那正是霍华德族长的权杖，代表了族长的地位，从刚才开始也一直没见过霍华德族长。他不能想象一个刚刚成年的年轻夜族在这几天里究竟经历了什么，突如其来的杀戮把她改变成怎样的人。
　　“他们什么时候攻进来的。”
　　奥维德平静的询问比丽贝卡还要冰冷，但这正是他们现在需要研究的问题。丽贝卡愣了一下，盘腿坐在地上，其他人也相继坐下，准备好听听这几天赫卡忒的经历。
　　“从你们出发的第二天，突然从河水里出现，我们措手不及，死伤非常惨重，”丽贝卡的目光暗了下去，额头靠在手里的木头权杖上，鼻尖都是那根权杖散发的淡淡木香，从前那是让她安心的味道，现在变成了苦涩。
　　“夜族还剩多少人。”
　　“只有这些，”他们下意识望了一眼地洞里正在看着他们的夜族，现在地洞里非常安静，那些夜族都在听着他们的谈话。夜族本来就不是数量庞大的种族，体型等方面也不如兽人强大，奥维德不知道剩下这些究竟该说幸运还是不幸，他深吸一口气，为这些经历了惨痛的人，也为现在的处境。
　　“有多少能拿剑。”
　　“不到一百。”
　　“还不算糟，”奥维德揉了揉眉心，瞄一眼旁边沉默着的妖精姑娘，“我们这个妖精能以一敌百，刚才那一箭差点杀死我。”
　　繁星子对他的话非常惊诧，她刚才只是看见艾文向某个方向走过去，明显是要拿自己当炮灰，然后她看见精灵的光照到兽人脚趾，就顺势放了一箭，没想到那时奥维德已经冲了上去。妖精少女支吾半天，抱着怀里奇怪的武器，“我...我很抱歉。”
　　“我相信你镰刀也用得不错，”奥维德朝她笑笑，表示他不在意那些，“以及麦德人能驯服无智慧者，虽然让他们自相残杀有些困难...”麦德人这个词一出现，夜族平静的注视都变了一个意味，夏佐觉得所有人都在看他的手套，还有观察他宽大的裤子里是否藏着尾巴，弗里德觉得很愤怒，用身体把他护住。奥维德没料到他们需要帮助的时刻还会注意这些，他站起来，往前走了一步，让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反正别去看那个快要缩成一团的小麦德人，“干什么你们需要帮助，可爱的夜族们，而那个小男孩能给你们帮助，你们不会像某些自傲的皇都人一样，有歧视心理”
　　那些视线被奥维德吸引走，让夏佐觉得好多了。然而奥维德那番话让弗里德觉得有点别扭，“嗯...你口中的‘某些皇都人’，一定不包括我，对吗”
　　奥维德扭头，回给王子一个你在问废话的微笑，然后又把脑袋转回去，面对那些夜族，“现在我们有两个选择，一，弃城，不过我觉得你们不会选，我只是循例说一下。二，死守到底。”
　　“我们不会离开赫卡忒。”
　　“即使迎接死亡。”
　　“永不!”
　　夜族高亢的宣誓接二连三在地洞里响起，和奥维德所想的一样，这些人要死守自己的家乡，可能是他们的声音有点大，吵醒了艾文，他痛苦地从地上坐了起来，一手支撑身体，一手捂着自己的额头，弗里德注意到他，赶快去询问他觉得怎么样。夜族也对同胞的苏醒显得很高兴。
　　“我热得快要爆炸了，”艾文对弗里德的询问，只是作出一句这样的回答。他的眉毛紧紧皱着，身上像是烧在火里一样的烫，捂着额头的手心却是冰凉。
　　“我只在书里看到过这样的情况，因为人的体质不同，所以吞下精灵的尸体会有不同的效果，”艾文刚刚抬起眼睛，看见丽贝卡微笑的面容，她的声音让他觉得很安心。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丽贝卡露出一排小白牙冲他笑，“你以为你在外面疯玩的时候我都在家里干什么”
　　“看来你们都没事，”艾文突然想起刚才遭遇的兽人，有一瞬间从燥热中清醒过来，他环视周围一圈，确定同伴一个不少，也没有受伤，然后又看了看注视他的夜族们，“我们在哪儿”
　　“放瓷器的地窖，我们暂时藏在这，兽人已经占领了整座城。”
　　他沉思了片刻，张开嘴巴，本来想说要见族长，却看到丽贝卡手里的权杖，心里咯噔一下，“丽贝卡，父亲在哪。”这个问题只是出于本能，他想要确定自己的猜测是错的，因为族长的权杖向来不会轻易交给任何人。
　　丽贝卡的声音和表情一样平静，一字一字扎进艾文心里，“在兽人攻进来后的大约两三天，我们被迫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藏身，同时，”艾文那一刻他突然不敢直视他妹妹的眼睛，“父亲战死。”
　　艾文的五官有一瞬间的失灵，精灵尸体带来的痛苦却仿佛被放大数倍，灼烧过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将他燃烧得只留下一撮灰烬。潮湿的地窖里只有几盏为外来人点亮的灯，明明晃晃照在他脸上，艾文觉得脑袋一热，再次倒了下去。
　　意识完全丧失之前，他耳边响着丽贝卡隐忍的哭声，模模糊糊看到弗里德和夏佐担心的面孔，还有那天他梦到的画面，这很神奇，突然回想起自己做过的某个梦，并且还如此真切。
　　那是个噩梦，艾文·艾尔玛的养父拿着鞭子追赶他，然后成功把他堵住，鞭子马上就要抽在他身上，却突然停下，然后他倒在他身上，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被时间打磨过的苍老声音格外温柔。
　　—— 再见了，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