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菲尔夏日》独木不成林

49、该死的喜欢

　　诺兰短短的三十几年人生中，面临过各种各样艰难的选择。幼年时他和父母被娱乐界极有权势的舅舅孤立排挤，一家人过着颇为穷困的生活，原本怀着演员梦的父亲在舅舅的干预下被数不清的演艺公司婉言拒绝，。

　　经历失落消沉甚至是绝望之后，父亲为照顾身体羸弱的妻子与懵懂的儿子，不得不接受每天深夜去清洁地下铁这份辛苦的工作。诺兰依稀记得，父亲从未抱怨过一个字眼，只是母亲每每握住父亲那双日渐粗糙的手，流泪不止。微薄的收入与艰苦的环境令诺兰过分早熟敏感，在学校他是个刻苦努力体育音乐全能的风云人物，在家中他是个照顾母亲分担家务的好儿子。诺兰搞不清楚是因为幼年的穷困遭遇还是天性如此，他不喜欢笑，甚至不愿和别人亲近。

　　也许只一人除外，那便是与他家做邻居的佩奇家大儿子泰森。他们可以说是自打娘胎里就认识的好伙伴，双方家庭都经历过失败与痛苦，安妮刚刚满月，她的父亲便向法院递交离婚申请，从那时起安妮与泰森的母亲便沉迷于酒精所制造出的虚幻世界，照顾安妮的责任落到年幼的泰森身上。与诺兰性格截然相反，泰森是个热情开朗的男孩子，他喜欢哈哈大笑，喜欢搂着诺兰脖颈咯吱他，他相貌成绩十分平平，但却拥有着诺兰最为羡慕的东西——对生活的热爱。

　　很长一段时间，诺兰恨着舅舅查理。这个固执守旧的男人瞧不起诺兰的父亲，他为惩罚自己妹妹柔丝的盲目结婚，几乎是一手粉碎了诺兰父亲的梦想。诺兰一家住在姥姥姥爷留下的大房子里，家中充斥着昂贵的油画与奢华的地毯，但他们却没有权利将这些物件出售换来温饱所需的英镑。母亲告诉诺兰，这房中的一切都是姥姥留给查理的，查理能允许他们继续住在这里，已经是最大的恩惠。在诺兰看来，这不是恩惠，而是查理冷酷无情的一个侧面。

　　同学们都认为住在漂亮都铎大屋的诺兰是富贵公子，有且只有泰森知道，诺兰每天清晨都会去为路边印度人开的小超市送报纸赚取午餐费。虽然父母离异，但泰森的生活并未被金钱困扰。他的父亲为金融城一家风险投资银行工作，离婚后仍准时支付给泰森母亲不少于三个零的赡养费。泰森对父亲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大概只停留在每个圣诞节会寄来各种新奇玩具的陌生男人。以至于后来父亲病死，泰森也没感到太过悲伤。

　　在某种程度上，泰森和诺兰互相羡慕着彼此。他们一个是不为生计操劳但欠缺父母关爱，一个是为账单发愁但被父母捧于掌心。某种时刻，他们曾暗自期望能互换身份，哪怕只有短短一日也好，暂时抛下烦恼。

　　安妮在泰森和诺兰的精心照顾下茁壮成长，诺兰总称呼娇美柔弱惹人怜爱的萝莉安妮为小公主。与唱歌跑调的泰森不同，安妮歌声悦耳动听，她与诺兰的和声更是宛如天籁。比起自家哥哥泰森，安妮更喜欢亲近邻家这位英俊但稍显冷漠的男孩。

　　三个人的童年都有些许缺失，无论如何，他们在互相关心中慢慢健康长大。三人常常手牵手漫步在绿荫湖边，各自说着对于未来的期许。

　　‘长大后，我要成为一个花匠，整日沐浴着阳光与花草为伍。’泰森最先开口。

　　‘我嘛，要穿着全世界最美的婚纱嫁给最迷人的王子。’安妮叽叽喳喳地叫着。

　　“王子才不会喜欢衣柜里乱糟糟的懒惰姑娘。”泰森打趣妹妹安妮，安妮不依不饶地捶着泰森后背，直到泰森抱头认输她才放下粉拳。

　　‘诺兰哥哥，你呢？长大后你想做什么？’安妮抓住诺兰的手，温柔地将头贴着他的上臂。

　　‘大概，是成为一名演员吧。’诺兰小声说着：‘完成我爸爸没达成的梦想。’

　　三个孩子很默契地回避了查理这个名字。

　　在平淡温馨的寻常生活中，三个人甚至察觉不到时间在他们身上施予的成长魔法。诺兰十三岁那年，他第一次在家中见到恶毒舅舅查理。当他看到母亲流着泪，父亲默不作声地抱着母亲肩膀时，诺兰几乎是抄起肩上的背包冲查理飞奔而去。

　　“离我家人远点，你这个冷血怪物！”诺兰冲查理怒吼着。

　　“你好，诺兰。”查理并未因诺兰的言辞有任何不忒表情，他笑着向诺兰伸出手，诺兰毫不犹豫地打掉了那只戴着红宝石戒指的白皙长手。

　　“别……这样，诺兰。”母亲抽涕着对诺兰吩咐道：“查理，你舅舅这次来是想与咱们和好。”

　　“和好？”诺兰瞪圆眼睛，无法掩饰面上那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你可以原谅我吗？诺兰。”查理潇洒地走到诺兰跟前，用那双深沉的墨色眼睛注视着诺兰双眼。诺兰突然发现他和舅舅长得如此之相像，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甚至连唇角浅浅的酒窝都如同复制般精准。

　　“对于柔丝结婚，我当时很生气，我以为她是被你爸爸哄骗了。当柔丝告诉我她结婚之前就已怀孕后，我更是气愤难忍。也许你不知道，柔丝是我最为珍爱的妹妹，父母过世后她是我唯一的亲人，那时我觉得被柔丝背叛了。”查理动情地说着：“我孤立柔丝，孤立你父亲，也孤立了你，同时我也孤立了自己的心。我什么都有，诺兰，钱、地位、豪宅、跑车，一切的一切，这些对我来说很重要，却不是最为重要的。我想要家人，我想要柔丝唤我哥哥，我想要拥抱你，我唯一的侄子。用尽整整十三年，我才知道什么是自己真正渴望的，很傻对吗？我不想再错过你成长的任何点滴。”

　　查理的眼泪并未打动诺兰，他冷冰冰瞧着查理：“孤立？你粉碎了爸爸的梦想，因为你，妈妈总会对着你的相片落泪。如你所说，已经过去十三年，我们不需要你，我不想让你参与我的生活。妈妈，告诉他让他走开，我们不稀罕他的钱与地位。”

　　“诺兰。”柔丝说着起身将诺兰抱在怀里，她哭得很凶，诺兰可以清晰感觉到母亲身体的抽搐：“别恨查理，他是我唯一的哥哥。当初是我未婚先孕并且隐瞒了查理与你爸爸结婚，我不后悔那时所作所为，因为我爱你爸爸，但我的行为伤害了查理。他一直小心翼翼照顾着我，关爱着我，是我的任性令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如果你要责怪某个人，那就责怪我，诺兰。现在我只想和家人在一起，家人中有你，有我的丈夫，还有查理。诺兰，为了我，请你原谅查理。”

　　诺兰喉咙哽咽说不出话，他还只是个孩子，面对哭泣母亲束手无策的孩子，他只是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那个晚上母亲和父亲做了只有圣诞节时候才会吃得布丁与烤肉，查理与父亲喝了一瓶又一瓶红酒，诺兰沉默地凝视着父母脸上的笑容，如果这是父母想要的，那他愿意去接受查理。

　　这个决定令诺兰抱恨终身，十三岁的那个诺兰似乎近在眼前，他面上挂着的假面那么轻易就因亲情而剥离下来，有那么一瞬间，诺兰认为生活会越来越美好，他们一家人会幸福直到永远。

　　他现在即将三十三岁，二十年光阴悄然而过，那虚妄的亲情如细纱从他指尖溜走。不光如此，他还永远失去了今生挚友泰森，诺兰的天空从来都是灰蒙蒙望不到一丝光芒。

　　也许，有那么个人，在昏暗不见五指的寂静旷野中，轻轻地掀起一角光彩，她为他歌唱，她不因钱、地位、甚至是影帝的头衔而蓄意接近，她愿意站在原地等他，只因为他这样请求。

　　诺兰害怕双手上看不见的血迹会污染这位在他心中与众不同的姑娘，他理智地想要远离，但空虚多年突然喷薄而出的感情令他无法视而不见。

　　该死的喜欢……人为什么偏要去喜欢另个一人，喜欢真是个讨人厌的东西！诺兰一边开着车，一边不停地咒骂着自己的软弱与任性。

　　他应该去接醉酒的安妮，但事实上他却行驶在前往梅菲尔的路上。人生有那么多的应该，应该，应该，去他的应该！那则神秘的短信从未出错，这种想法令他迫切想见到李汐安然无恙。至于安妮，诺兰请伊恩去接她回家，虽心知安妮见到伊恩定会大发雷霆，但诺兰顾不了那么多，就算这次的选择错得离谱，诺兰也要一意孤行。

　　在距离李汐居住的阁楼还有半条街时，诺兰发现了那群熟悉的摩托狗仔队。那群人把守着前后出口，就算一只小猫路过也会被大拍特拍一番。搞什么鬼？难道说他们知道李汐将出演克里斯蒂一角了？就算知道也不会如此兴师动众……诺兰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念头令他狠狠地敲打了几下方向盘。

　　关于克里斯蒂与魅影，不，李汐与乔的绯闻已经开始炒作了？！诺兰一头黑线掏出手机拨出李汐号码，仍是无法接通，她这是搞什么……诺兰气得直翻白眼，虽心不甘情不愿，他还是硬着头皮拨通了乔的电话。

　　“诺兰？”乔吃惊地提高音调问道。

　　“别告诉我，你在李汐家里。”诺兰没好气地质问道。

　　“呃？”乔一怔，沉了半响这才说道：“我的确是在汐汐家里。”

　　诺兰强忍住砸碎手机的冲动，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对乔说：“那你应该看到楼下嗡嗡嗡的狗仔队了，真是绝佳新闻，乔，你就这么喜欢上太阳报吗？”

　　“不……”乔别别扭扭地回答：“诺兰，现在情况有点复杂，一句两句话说不清楚。并且，你怎么知道汐汐家楼下聚着一群记者的？”

　　汐汐？汐汐个毛线！诺兰反复告诫自己要冷静，他拿出最好的表演技巧才控制住翻江倒海般的醋意：“这不是重点，你打算怎么做？他们看样子不拍到照片是不打算撤退的。”

　　“我。不知道……”乔坦率说着。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后备计划你跑去骚扰李汐做什么？你喜欢头顶个花花公子的名声也就罢了，拽李汐下水诺兰就不能不管！

　　“这一切是韦伯安排的吗？”诺兰勉强定下心神。

　　“我想不是。”乔小声说道：“我猜他们不是冲我来的，但……总之现在的状况很奇怪，诺兰，你有什么好办法让我们脱身吗？”

　　诺兰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必能练成翻白眼特技，他沉想起码半分钟，这才嗯了声算是回答。

　　“我停了车上去找你们，在我没出现之前，你们全给我安分点。”诺兰希望乔能听出后半句的暗示之语，他根本不愿去想，大清早八点多乔为何会出现在李汐家中这个问题。他现在首要任务是让这些狗仔队满意地拍到照片后走开，并且要令他们不会再来，否则若他们认为李汐居所是块肉骨头，保不齐以后长期驻扎于此骚扰她。

　　片刻之后，诺兰微微整理完毕发型与服装，这才胸有成竹地熄火下车朝狗仔队们走去。不出意料，狗仔队们见到双料影帝诺兰纷纷拿起长枪短炮，几乎是贴着诺兰的脸一通猛拍。这要是在寻常时候，诺兰早就冷面闪人，但为了楼上那个姑娘，诺兰生生挤出一丝伪善的笑，他假装亲切地朝狗仔队们挥着手。

　　“被你们发现了呢。”诺兰朗声说着：“真伤脑筋，你们就不能放过我吗？我第一次做导演压力很大啊。”

　　面对双料影帝诺兰少有的温和，甚至可以说是撒娇，狗仔队们大跌眼镜之余更加兴奋地围住诺兰：“肖恩先生，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说这是三角恋情吗？”

　　三角恋情？诺兰眯起眼，他不动声色回道：“你们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与三角恋之类的没任何关系，我到这儿是为了……哎，真不想被你们发现。”

　　诺兰成功地吊起狗仔队的胃口：“发现什么？发现什么？”

　　诺兰回给他们一个神秘微笑：“你们会知道谜底的，在这之前，答应我一件事，一会要把我拍得帅气些。”

　　说完这话，诺兰步入李汐所居住的大楼，只上白班的保安大哥显然没见过这种阵势，今早他瞅见一堆抱着相机的狗仔站在大楼外便震惊不已。据他所知这楼里没住着任何名人，这群狗仔队到底是为何而来？就在他咬着指甲胡乱猜测之际，大影帝飘飘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保安大哥几乎是连滚带爬为诺兰按下电梯，甚至忘了登记诺兰去哪层，他只顾着对着诺兰背影傻乐。

　　从乔口中得知诺兰即将登门的消息之后，李汐虽面上毫无反应，但内心却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她紧张地环视小家，总觉得窗子不够干净地板上落了灰尘，如果知道诺兰前来‘拜访’，李汐一定会抽出时间来认真收拾下房间……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为何诺兰会莫名其妙跑过来替自己解围，照乔所言，诺兰是特意为之，并且诺兰怎么知道乔住在她家里了？这件事儿还能说清楚吗？诺兰会不会认为自己和乔有什么？李汐只觉头痛欲裂，早知道事情会如此离奇诡异，她绝不会一念之差邀请乔来喝酒聊天。虽然招惹来记者的并非乔，但乔的存在令整件事朝着无法挽回的局面奔去。

　　就在李汐认为不会有什么比丹尼尔和乔都在自家客厅傻坐着躲避狗仔更倒霉的事儿后，大明星诺兰的出现绝对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李汐很想见到诺兰，但不是这种情景下的见面。

　　当诺兰瞥到丹尼尔与露娜之后，心中猜到大概，他冰冷的声音成功地令客厅温度骤降：“你们是认为自己太没名气还是低估了狗仔队嗅到腥味的能力呢？真是太赞了！丹尼尔，我并不知道你在和露娜交往，我记得合同中有一项，如果在义演期间有任何恋爱动作，都要向我预报，显然合同对你和露娜来说不过一张废纸。

　　至于你，乔，你比我想象中的更急切是吧，终于可以顶着魅影的头衔名正言顺出现在李汐身边了，是不是后悔没早点知道李汐将出演克里斯蒂呢。李汐，我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上一秒钟你告诉我，你想成为真正的演员，想要让大家聆听你的歌声。但现在的情况却是成为青春偶像乔的绯闻名单上最新的名字，这真是你想要的吗？”

　　被点名的四个人全都垂拉着头，没一个人有勇气抬头与诺兰对视，就连无辜路人吉玛都抿着嘴没了声响。

　　诺兰的眼睛一直逗留在李汐面上，自眼睛滑到鼻尖，自鼻尖移到唇瓣，该死！乔该不会趁机吃李汐豆腐吧？诺兰无法停止脑补的画面，他冷着面，硬着嗓音，一把拽起依偎在吉玛身边的李汐。

　　“我要和你谈谈。”诺兰别扭说道：“一对一。”

　　诺兰和李汐一前一后进到卧室内，随后门被嘭地关上了。乔猛地起身盯着卧室房门，他搞不懂诺兰到底在做什么，但直觉上他认定李汐和诺兰独处不是个好主意。

　　“他昨晚住在这儿了。”诺兰并未以问句形式提问。

　　“嗯。”李汐斟酌着选择词语：“我们只是喝酒聊天，然后不知不觉睡着了，你要不信就算了。”

　　“我信与不信你会在意？”话说出口诺兰就后了悔，他是来帮李汐解决问题，而不是与她争吵，更不是让她看出自己吃醋的心情。说好要远离李汐，但怎么就如此不争气地想要靠近呢。

　　“如果我不在意为什么要问你？”李汐反问道，她说着缓慢移动步子凑到诺兰面前，诺兰脑中一片空白，她到底在干什么？不是说不许他称呼她为克里斯蒂吗？不是说只是工作关系吗？一反常态发短信害他心跳加速还不够，现在这种零距离是想怎样？！

　　“不记得我说过的话吧。”李汐说着伸出右手，轻柔地握住诺兰的左手：“在我面前，你是个差劲的演员，但我喜欢这种差劲。”

　　诺兰小心地攥紧李汐手指，一个冰冷，一个温暖，他们像是在传递体温般谁也没有移动分毫。

　　“我仍然很讨厌你。”李汐突然踮起脚尖，附在诺兰耳边轻声说着：“讨厌你因为心中的结而置人于千里之外。”那温热的喘息声钻进诺兰耳朵，自诺兰耳尖到面颊点燃了一阵红火。他想要推开李汐，却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只是茫然无措傻傻站着。

　　李汐抽回手，就在诺兰失落不已的时候，她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给了诺兰一个不折不扣的拥抱。

　　拥抱的时间虽然短暂，但刻在诺兰的心中却如同永恒那么长久。

　　“谢谢你的出现，诺兰。”李汐对诺兰笑着。那是个不浅不深的笑容，不似微笑般清淡，不似大笑般爽快，而是含着某种令人窒息的甜蜜之笑。

　　诺兰伏下腰，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李汐的唇。

　　帷幕落下之前，就让躲在黑暗中一生一世的魅影偷偷品尝一口幸福的蜂糖吧，让那甜甜的回忆成为他孤独生命中唯一的慰藉。

　　我想，我要吻你了，克里斯蒂，请不要将我推开——魅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