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君痴情手，簪我忘忧花》玉非卿

3、遇见

　　若真能转世，世间若真有轮回，那么，我爱，我们前生曾经是什么？
　　你若曾是江南采莲的女子，我必是你皓腕下错过的那一朵。你若曾是那个逃学的顽童，我必是从你袋中掉落的那颗弹珠，在路旁草丛里，目送你毫不知情地远去。你若曾是面壁的高僧，我必是殿前的那一株香，焚烧着，陪伴过你一段静穆的时光。
　　因此，今生相逢，总觉得有些前言未尽，却又很恍惚，无法仔细地去分辨，无法一一地向你说出。
　　-----题记

　　泰安七年，农历正月十五。
　　刚出生的男婴被放进一只木桶，顺着荆国邱澜城的护城河，一路漂流而去。
　　泰安十年，农历七月十五。
　　一个黑衣人怀抱着女婴，赶了几天几夜的路，终于来到了一个庭院。
　　院中的竹椅上，慕容老先生正安详地晒着太阳，见黑衣人来了，忙不迭地站起来，诧异道：“这是？”
　　那黑衣人将女婴小心地交到老人的怀里：“末将李钟奉娘娘之命，特来寻找老先生。还望先生尽心竭力地照顾她，莫要辜负娘娘的托付。”
　　老人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婴：“将军客气了。烦劳将军转告眉儿，孩子在我这里，我定会护她周全。”

　　李钟拱手谢过，复又从怀里掏出一对玉佩，挂到了婴儿的脖子上：“这孩子生在七月初七，这玉佩是她出生的时候攥在手里带来的命根子，娘娘说了，这玉佩是日后相认的信物，务必让她随身佩戴，烦劳老人家帮忙好生看管着。”说完连茶都不喝，竟起身告辞。
　　老人看着怀里的女婴，她像是刚睡醒的样子，攥着肉嘟嘟的小拳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这才瘪了瘪嘴，将眼睛全睁开。她黑溜溜的大眼睛定定地瞧着他半晌，忽然咯咯一笑，老人心里顿时一暖，这才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忙对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喊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那人的身影微微顿了一顿：“……忘忧。忘忧花的忘忧。”
　　“忘忧，忘忧………好名字。”慕容老先生点点头，目光不经意地从那玉佩上掠过，顶好的和田白玉上，紫色的忘忧花一盏一盏寂静开放，像一串解语的风铃。

　　十六年后。
　　午睡醒来，我来到庭院，隔着夏日薄薄的窗纱，只见晚笛正在低头绣着锦帕。我蹑手蹑脚地推开门，从背后悄悄蒙住晚笛的眼睛，故意装出一副十分苍老的声音：“猜猜我是谁？”
　　晚笛不很配合地掰开我的手指，无奈道：“忘忧！你又来这一套。”她顿了顿，又回过身来训我：“你看看你，都十六岁的大姑娘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整天就知道玩闹，不如多花些心思学学琴棋书画、修身养性，否则的话，将来怎么嫁人呢？”
　　嫁人？
　　我心里蓦然一痛。除了天启，我怎么可能嫁给别人呢？

　　十六年了，我始终没有找到过他。我不知转世之后的天启会变成什么样子，会是什么身份，会是多大的年岁，会叫什么名字，然而我知道的是，但凡天启站在我面前，我一定不会错过他。
　　见我长久地愣神儿，晚笛不禁打趣儿道：“好啦好啦，姐姐刚才是跟你开一个玩笑，我这个古灵精怪、年轻貌美的妹妹怎么会嫁不出去？不说别人，就说户部的文侍郎吧，他已经来为他们家的公子提过三次亲啦！”
　　我皱皱眉，诧异道：“我见都没见过！我才不要嫁！”
　　姐姐叹了口气，又悠悠地训斥我：“又说什么傻话！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一对夫妻不是新婚之夜才见的第一面？”

　　这样古老的论调，听着有些头疼，我郁闷地坐在那儿不愿再多说。这个晚笛是慕容老先生的亲孙女，比我年长几岁，这些年来一直以姐妹相称。慕容老先生是邱澜城最有名望的学者，因此晚笛自小便受到了最正规的教育。我们虽然亲如姐妹，性格却是迥然不同：她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家闺秀，温柔绕指，贤良淑德；而我虽然也自小受着慕容老先生的提携管教，却没有半点名门佳人的样子。日子久了，爷爷便也对我听之任之：“忘忧忘忧，你娘给你取了个好名字。”

　　我对于那个素未谋面的娘亲并没有太多的记忆，倒是身上一直有一个白玉的坠子，上面刻着忘忧花纹。据说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信物，既然如此，我也就安心地戴着，不必想去摘下来。
　　姐姐看我仍在发呆，不禁叹了口气道：“一跟你谈婚事，你就发呆。”她说着便如同变戏法一般递给我一盘点心：“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忘啦？傻丫头，今天是七月初七，是你的生辰呀！喏，你最爱吃的糯米桂花糕，姐姐亲手做的，快尝尝！”
　　我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糕点上，想到这个伟大的日子，不禁开心极了：“今天是我的生日？那我一定要出去走走！”
　　爷爷和姐姐都以为我只是留恋外面世界的热闹，我却是因为多了一次寻找天启的机会而开心，毕竟平日爷爷家教甚严，想要溜出门去，谈何容易？

　　我带着兴奋喜悦来到大街上，好心情只延续了一瞬，随即就随着街上的热闹变得越发寂寥。七月初七，多少恋人可以在今天喜结连理，而我经历这红尘已经十六年，却不知何时才会找到天启？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以前读这一首的时候，只有些许的叹息和怜惜，今日再细品，终于领悟了个中的凄凉。此刻倒是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先身受，才会有感同。
　　可是我仔细观察后才发现，今天不知为何，街上每个人的神色好像都有一丝说不出来的古怪，笑容很是僵硬，好像只是在强打起精神过这个节日一样。我暗自纳闷着：奇怪，我明明记得姐姐说过，邱澜城的人们还是很看重乞巧节的。想了又想，这又是怎么回事？
　　正漫无目的地随意走着，只听前方传来争执的声音。我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前面的书摊旁围了一群人，那个老汉骂骂咧咧道：“文夫人一生乐善好施，怎么会生出他这个忘恩负义的孽种！”

　　一个男声回嘴道：“你胡说！我家公子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老汉冷笑一声：“不是？那我问你，今天是文夫人的七七大祭，他不在灵前跪着，来大街上溜达做什么？！”
　　我努力地挤上前去，只见一个书童模样的男孩子站在书摊旁，双手抱着一本《二十四史》护在胸前，咬住嘴唇，浑身都在发抖，一副气急了的样子。他身后却伫立着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身穿一件宽松的浅褐色外袍，远远一看，只见他身材清瘦，却难掩出尘的气质。他立在人群中，侧耳听着书童和老汉的对话，不多言不多语，处处透露出丰神俊逸。
　　卖书的老汉一边咒骂着，一边走过去伸手抢书童手里的书：“臭小子，把书给我……”

　　那书童却力气不小，死死地护住手中的书，丝毫不让步。老汉见这架势，窜上去揪住男孩儿的衣领，硬生生地把书夺了过来，然后狠狠地把书童掼倒倒在地。褐衣公子见状，忙伸出左手去扶住书童，却被那书童撞得跌坐在地上，同一瞬间，我听到了骨节清脆的响声。那位公子像是摔得厉害，半天都没爬起来，只好坐在那里，揉了揉自己的膝盖。
　　而那老汉却哈哈笑了：“好！好！摔死你个不孝子！”
　　一旁的女人终于看不下去：拉住老汉的胳膊：“孩子他爹，你小点声，再怎么说，他也是文……”
　　老汉粗暴地打断女人的话：“老子在这条街摆摊卖书的时候，他爹还没科考呢！我管他是谁，就算他是天王老子，我也不把书卖给他！”
　　我仔细审视眼前的场面，从始至终，那个褐衣公子始终不发一言，就连刚才狠狠跌倒时，也未曾吭声，只是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唇。他的眼睛里有几分叛逆，几分凌厉，更有几分傲气和怆然。虽然那老汉口口声声骂他不孝子，我的直觉却告诉我，不是这样的，他不是这样的，他的沉默不是因为他占下风，而是因为他不屑，哪怕周围都是充满恶意的敌人，他也不屑跟他们为这样的侮辱而多费口舌。不知为何，我对眼前的这个男孩子，忽然有了几分怜惜和敬佩。
　　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围观，既没有人扶他起来，也没有人帮他说话？

　　正思索间，不知道哪里跑出来一个顽皮的孩子，在那个男孩儿面前转着圈、拍着手唱道：“小怪物，一只手，偷东西，不如狗。小残废，没有手，不如街边一条狗……”
　　那位公子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直直地盯着那个唱童谣的小孩子。小孩儿被这样的目光吓到，赶忙跑到卖书的老汉身边：“爹！小怪物要打我！小怪物要打我！”
　　老汉却一下把自己的儿子举过头顶：“好小子，唱得好！”
　　而我这才看见褐衣公子空空的袖管，原来这般玉树临风的男子，竟然只天生一只左手！
　　褐衣公子却收回了凌厉的目光，又重新恢复了沉默，眼睛里却有仍未散尽的愤怒，但更多的是掩也掩不住的伤和痛。他强撑着站起身来，对着书童低声吩咐道：“十九，快把书还给人家。”
　　那个书童委屈至极：“少爷，你为什么不解释？他们敢这样侮辱你，咱们回去告诉老爷去！”
　　那公子却笑了一笑，把那书抢过来摔在地摊上，再不看人群一眼就转身走了。他一瘸一拐地从我身边路过，我却不知哪来的勇气，从身后轻轻唤了他一声：“这位公子……请留步。”
　　他在我眼前站定，上下打量了我一瞬，微有不耐地问我：“何事？”

　　我从袖子里掏出刚买回来的跌打损伤膏递给他：“喏，送给你的，你回家上点药，小心你的伤口。”
　　他并没有接过我的药，反而俊眉一挑，意外极了，“哦？你一个姑娘家，肯把药拿给我这个‘不孝子’，就不怕损了你自己的名声？”
　　我轻轻笑了一笑：“人就活这一辈子，在意那么多做什么？该吃饭的时候就吃饭，该休息的时候就休息，该疗伤的时候就疗伤，整天瞻前顾后、深思熟虑，难道不累吗？快拿着吧！”
　　他若有所思地接过我的药，我这才满意地笑了笑，心安理得地往回走，他却忽然从身后叫住我：“姑娘！”
　　不知为何，我心里竟陡然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