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外错何年》荼离

138、叶隐（五）

　　我竟一时语塞。在我的印象中，从小就总是被灌输邪不胜正的道理。仿佛坏人永远是邪魅狷狂仰天大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一出手血流成河，一转身就是漫天火光。而好人呢，故事中一身正气的主角，永远是剑眉星目，大义凛然，是勇气与实力的象征，人间大爱与神佛的化身，即使遇到挫折险阻，遍体鳞伤，也一定会义无返顾地与坏人斗争到底。最终，坏人或悲愤或可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好人皆大欢喜，从此大家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难道不是这样么？
　　“救助弱者，维护人的平等与自由。”我没有看巫奎虎，此时此刻，我实在想不出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自己的师父。
　　对面的人不知是苦笑还是不屑地哼了一声，说道：“天真，众生皆有苦难，别人的危险不是危险？别人的平等与自由就不是平等与自由了？有什么义务一定要来救你呢？”
　　“因为你们有这个能力！能力越大，责任不应该越大么？所有的故事不都是在告诉我们，当你遇到麻烦，身陷险境，将会有一个光芒万丈、众人敬仰的大英雄从天而降，在坏人面前挺身而出，将你救出虎穴？你可曾在哪个故事里听说过英雄对世人的苦难无动于衷，见死不救？”我对他说，“可事实上，当我（我已经逐渐习惯了承认自己就是苏晓海的身份）孤身一人，在方寸山巅与那个冷血得令人感到可怕的楚玉珩对质之时，有谁曾出手相救么？傲立云端的列位神佛，成百上千双眼睛注视着芸芸众生，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英雄’们，可曾有片刻同情过我？不止是我，其他那些枉死、冤死、惨死的人，有谁曾得到你们的救助吗？世人如同仰望真主上神般敬仰你们，可你们却将他们所尊崇的大慈大悲置于何处？”
　　“谁教给你有能力者就必须承担责任的？”巫奎虎严肃地说，“这不过是一介弱者的托辞，你不觉得太自私了吗？凡事皆依赖别人的帮助与扶持，没有得到，就怨怼苍天，你难道从没想过依靠自己的力量，来改变自己的人生吗？”
　　“我当然想过，也尝试过！我已经让自己进步了许多，也改变了许多！从前我是一遇到事情只会哭鼻子，到处被人欺负的软柿子！可现在呢，我至少也可以和别人一样过得快活！我可以坦然地结交朋友，嘻嘻哈哈，可以每天坚持修炼，学会很多法术，也可以勇敢认真地去执行任务！我做的还不够吗？你一定要我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最好，一定要超过所有人，一定要我在生活中能独自克服所有的困难，才算是强大么？但命运对每个人到底并不公平，有的人生来就是弱者。我也曾经起早贪黑刻苦练习，我也曾经忍住眼泪告诉自己要坚强，可无论我如何努力，在有些事上，就是比不上别人轻轻松松就能取得的成就。也许你会说，没有人能简简单单就成功的，但那不一样，‘简单’和‘困难’的界限哪有那么分明？你可以对它们量化吗？你可以说100以下就是简单，以上就是困难，并且把世间所有事物都标上数字来衡量吗？”
　　“当我逐渐长大，我才明白这个道理，也许你能努力达到自己的极限，可说不定，其他人的起点，就比你的极限要高得多。所以万一你不幸遇上一个用心险恶、又实力高强的坏人，而你自己却连防身的手段都没有，你就只好听天由命，饮恨黄泉吗？”说着，我冷笑一声，“如此一来，世间只剩强者，倒也不负适者生存的法则，当真妙哉。”
　　巫奎虎的表情有所缓和，他抿了抿嘴唇，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而后慢慢开口，说道：“你可知何为劫数？我说你命中有劫，指的并不是你所经历的那些具体事件，楚玉珩是否加害于你，并不重要，即使在这件事上有人出手相救，下一回，你还是会遇到麻烦，总要有个了结。而命数天定，是无从修改的，我们所能做的，只有观望。况且……”他说着停下话头，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楚玉珩也有他的劫数，他恨你，有他的原因。你们之间的恩怨、因果，只能自行解决。”
　　“你的意思是说，暮雪注定被我害死吗？”我想了想，又说，“不对，暮雪不是我害死的，只是他那么以为……其实我是个好人，我没做过坏事……他所提到的那些人，虽然与我有关，但并不能……并不能就因此说是我害死，或者因我而死的吧？”
　　的确，慕容师姐还有其他几个普陀弟子的死，我是要负一些责任，我也很内疚，可若是有人跳出来堂而皇之地指责说那都是我的过错，我还是难免心有不甘，想为自己争辩几句。
　　“这就要留给你自己去悟了，世间之人往往是很难单以好坏来区分的。其实，善恶皆是功利，对你好的，你便觉其善，反之亦然。”巫奎虎说着望了望凌涵空，“就以这后生为例，他对你好的时候，在你心里算是好人吧，但可有那么一个时刻，你曾对他心怀怨恨？”
　　巫奎虎一提到“心怀怨恨”四个字，慕容云歌的面容就浮现在我眼前，烦躁、嫉妒以及被冤枉的愤懑一齐涌上心头，坠崖前楚玉珩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你以为会有人对你真心实意吗？云歌几次跟我哭诉，说凌涵空骚扰她。”
　　我闭上眼睛，深呼了一口气。他和云歌、枭哲一起喝酒、谈笑风生，他替云歌摘人参果，他抱着云歌从竹林里离开……而我，满身是伤，只能狼狈不堪地独自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家。是我太玻璃心吗，为什么觉得好难接受。
　　说什么心无怨怼，什么夫复何求，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