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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溯前事(三)】 ...


  •   待到那处亮点前,除了光线刺眼之外,在长玥走出黑暗的一瞬周身突然腾起迷雾来,等她完全进入那片光亮后才又散去。

      长玥一边适应着光线一边感觉到意识里开始渐渐浮现出信息回忆的片段,不由有些惊疑不解——这情形,怎么跟之前在青泽黛泽里入梦时那么相似?墨泽之中不是不该有梦的么?

      不过入梦观梦对长玥来说也不是头一回,很快便进入状态,环顾周围。入眼粉纱罗帐,软香轻绵,似乎是女子闺阁内室的布置,不过一室的骄奢浮华,看起来又不太像寻常女儿家的闺房。

      “宝琴姑娘,已经把孙大人晾在外间这半日了,你究竟是见还是不见啊?”

      耳边传来一个小丫头压得极低的声音,还在打量环境的长玥愣了愣,这小丫头是在跟她说话?而且……宝琴姑娘?

      长玥扭头就见身旁一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正征询的看着她,再扭头往旁边的梳妆镜往里看,入眼一个容色清丽却又带着些俏媚的陌生女子。

      因为名字实在熟悉,长玥不自觉就联想到了之前得知的少越与宝琴仙子下界历情劫之事。虽然她此时还是想不起宝琴仙子的长相,不过墨泽无梦,此处应该不是梦境,而是过往。

      是……少越当初在下界时与宝琴的过往么?

      若是如此,这段过往该与她无关,为什么她此刻能得了宝琴的心境和视角,像是附在了当时宝琴的身上一般?

      好奇之下,长玥轻轻走向外间,绕过软软的帘幕懒懒的纱,尚隔着细密珠帘,已看到那门扇大敞的外间里,站着个与那满室浮华格格不入的熟悉身影,步子蓦地停了。

      果然这位孙大人,便是少越了。

      思绪蓦地动荡,仿佛是这个宝琴姑娘的意识忽然醒了一般,将长玥的意识暂压了下去,或是说,将长玥的意识代入了进去。

      回忆深处远远的响起一道脆生生的童声歌谣,声色模糊,似乎来处遥远不可及。

      “二月五,耍花鼓,红车送雁穿王都,城东好女赌诗处,城西孙郎下聘书。”

      北祡的王都里,已经早就没有人唱这首歌谣了。

      因为北祡的王都里,已经早就没有那个城东好女了。

      那个三岁能诵,五岁能书,十三四岁便以诗文才气名动北祡的天之娇女,城东太尉府上的明珠,在她才名尤盛的及笄之年,因一场灾祸,被迫坠入风尘,湮灭成一个不可再被提起的禁忌。

      北祡富饶繁华,然而这一方基业却尚不算太深厚。前朝覆灭时最后一位皇帝,是她爹的祖父,也就是她的曾祖父。

      家国大业,先祖遗恨,她既明白为什么她爹官居太尉后要谋划策反,却也不明白为什么阖族的性命比不过那早已不再的旧朝。

      一夜之间,她从千娇万宠的深闺小姐变成了家破人亡的阶下囚。父兄伯叔都死了,家被抄了,亲人们也被连累或死或囚或流放了。一切的美好都被定格在十五岁那如花似玉的一年,灰飞烟灭。

      而珠帘之外,那道已多年未见的身影却似乎依旧如初,遥遥如玉树独立,又朗朗如日月入怀,恍如那年海棠落了满地的暮春初夏,他分花开柳而来,踏皱了一池春水,却不自知。

      那年她豆蔻年华,才名初现,遇上了随父登门造访的御史大夫之子孙少越,从此入了劫数。

      她以为他们是两心相许,初尝情滋味。却不知他是忍辱负重,为国除奸恶。

      长玥定定的看了会儿,终于抬步走了出去,拂开珠帘叮当作响:“奴家方才在小睡,劳孙大人久候,实在对不住。”

      看到少越闻声扭头看过来,目光落到她脸上时却微微色变隐约无措,长玥便笑了:“不过孙大人不曾来过这种地方吧,怎么不晓得未到掌灯的时辰,奴家是不见客的。”

      听她话里毫不掩饰的讥讽,少越脸色又变了变,却仍是像找不到话来说,僵僵在原地站着。

      “奴家进了这藏花楼九年,孙大人还未曾来看过奴家,今日吹的什么风,却来了?”长玥边说边步步逼近,看那总是如松如玉的身姿僵硬得更厉害,终于脚下一转,坐到一旁茶案前,“不过孙大人既然都来了,还等了奴家这么久,总不好让大人白来。含月,将那盒明前龙井拿来。”

      叫含月的小丫鬟请了少越上座,再送了茶叶过来便阖上门退了出去。长玥看向少越:“忘了问孙大人,如今爱喝的可还是明前龙井?”

      少越却没有看她:“随你便是。”

      长玥也就不再问,径自泡起茶来。

      渐渐的茶香满室,静得仿佛都能听到嫩绿茶叶在水中舒展开的声音。少越看着长玥泡茶,终于又开口:“你还是恨我,对么?”

      长玥手上微微一倾,斟满一杯清茶:“恨啊,为什么不恨呢。”

      少越便不再言语。

      长玥起身给他奉上茶水,而后看了看桌案,又看了看琴台:“孙大人是想对诗文,还是想听琴曲?”

      “不……都不用,我说完了话就走。”

      “也对,孙大人素来品行端正,乃是国之栋梁,从不踏足这等风尘之地,想来是要赶在这一片花楼掌灯热闹之前便走,免得被人瞧见落了话柄。”

      少越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长玥见他哑口语塞,便觉得心里有种报复的快感。

      斑驳灰暗的那一年,还记得她坐上送往藏花楼的轿子,他追在轿子外面,气喘吁吁:“宝琴,你以后……一切保重……”

      语气真诚而又愧疚,听得她险些要冷笑出来。

      一切保重?他如何还敢来跟她说一切保重,明明是他,亲手毁了她的一切。

      太尉欲密谋举事弑君复国,被皇帝察觉,却不打草惊蛇,密令御史大夫之子与太尉府交好,以获集太尉谋反罪证。事后太尉全族皆牵连获罪,孙少越除贼有功,自此平步青云。

      那时她坐在轿中不语,冷眼看着少越很快就被甩在了后面,脚下踉跄狼狈。听说那双膝盖跪了太久,差点就废了,所以跑起来格外痛苦吃力。

      语调终是缓了半分下来:“大人来这里,想跟奴家说些什么?”

      行将入夜,窗外隐约可见零星开始有灯火亮起,映在尚带余光的阴沉天色里。

      少越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当年陛下仁厚,准你在这藏花楼做清身乐姬十年之后便可脱了乐籍自定去向,你明年……有何打算?”

      长玥施施然的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茶,抬眼看他。是了,她已经在藏花楼九年,今年一过完,她便可脱去乐籍恢复自由身,随便去哪里都可以了。

      “奴家没有什么打算。倒是孙大人特意来问,看来是已经替奴家安排了去处?”

      长玥说罢端起香茶悠悠品了两口,看少越僵身端坐,似乎越发拘谨不安,半晌终于抬眼直视她:“当年事发后你家中已分崩离析……你若是愿意,明年离开藏花楼后可以住到我府中……”

      房中有一时死寂,听得到外面陆续有开门或走动的声音,快要到藏花楼掌灯迎客的时辰了。

      “谢大人美意,不过孙大人府中早已有娇妻爱子,怕是容不下奴家,再者奴家在藏花楼中过得安稳舒适,一时半会儿并不打算另寻出路。”

      少越愣了愣:“你……不愿?”

      “不愿。”长玥放下茶杯,看向对面面露惊诧的人,冷冷一笑:“孙大人是不是觉得你如此决定,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十分伟大十分念及旧情了?而奴家早已落魄无依,一定会感激涕零的答应下来,在你府上哪怕为奴为婢也全无怨言?”

      少越再一怔,摇头:“你怎会这样想,我只是……”

      “只是可怜我?还是心存愧疚想做些补偿?”

      针锋相对的尖锐话语终于让少越不再开口,屋中沉寂片刻,长玥起身从桌案上拿起一摞粉漆熏香的竹制花笺,抽出一张放到少越手旁的茶几上。

      “奴家言语无状,冲撞孙大人了。过几日便是奴家的流水落花宴,这张花笺送与大人赔罪,大人若不愿赏光,随便送与什么人做做人情便是。”

      藏花楼,宝琴姑娘,流水落花宴。向来是暮春落花时节王都勾栏乐坊里的一大盛事。

      宝琴姑娘入藏花楼第二年便开始办流水落花宴,此宴只有二十来个席位,凭她亲题的花笺入场,笺上书着“宝琴谨候诗文棋曲赐教”。

      而那些花笺,只留三五张竞价出售,其余的都是在办宴的前几天才被她抛入藏花楼后的河水中,谁能抢到,但凭本事。

      除了花笺难求之外,因为有皇帝亲谕,宝琴姑娘一直是清身雅妓,无人能迫。流水落花宴上不会有粗俗肮脏之事,而才疏学浅的入席者,只有被宝琴姑娘和其他同席奚落的份。

      于是多年下来,流水落花宴俨然已成王公子弟中攀比风雅文才的地方。王都里所谓风流雅士莫不以能出席此宴为炫耀谈资。

      长玥慢步走到窗前,见少越看着那张花笺垂目不语,转头去看窗外波光粼粼的河水。今天从下午起,这河边便已守满了等她抛花笺的人,有的是为了入宴的,更多则是为了抢到花笺好高价转卖赚上一笔的。见她到了窗前,底下立刻开始人头涌动喧闹起来。

      花笺上散出馥郁幽香,如同这暮春的光景一般,透着落败的荼蘼。

      “孙大人出了名的端方仁厚重情重义,奴家并非不识抬举,只是即便脱了乐籍,一个久居风尘之地的罪身女子,去了大人府上,不见得能比在藏花楼过得好。”

      大把的花笺随着她幽幽话音被抛入河中,只听得外面瞬时一片杂乱哄闹,几乎要将长玥的声音都盖过去,“你看,这些花笺抛下去,他们抢得头破血流狼狈如落水猪狗,还有那没本事抢到的,或是舍不下脸去抢的,就要赔上大把的金银珠玉。我就在这楼上看着,看着这全王都的男人为我如痴如狂,看那些自以为不得了的王孙贵胄都争相在我面前阿谀谗斗,只为得我一诗一曲一杯茶。大人你说,这不比我嫁做人妇锁在深闺有趣得多么?”

      她说得轻声慢语,笑容柔媚。少越看着她,脸上却露出疼惜的神色。

      “你何必要这样对自己?”

      长玥合上窗扇走回少越面前,拿起那张花笺搁到他手中,收手时有意无意的,拂过了少越的膝盖。

      “那你当年,何必要这样对自己?”

      最初入藏花楼那两三年,她对少越的恨意日增不减,直到有一次流水落花宴上,几个喝高了的公子哥扯起朝中官员的闲事,提到了皇帝日前出巡江南,颇得圣宠的少越却因腿疾不能伴驾同去,实在可惜。

      当年太尉谋反未遂,少越当居首功,皇帝召他入殿内问要何封赏,随后却罚他在殿外风吹雨打跪了两日。

      两日后皇帝气消了命人将少越架进来,几近昏迷中他仍是那同一句话:“臣不求恩赏,只换宝琴十年清身乐籍后自由身。”

      皇帝终是准了,少越却因为连跪那两日,落了腿疾,每遇阴寒雨天都告假在家不能上朝,更去不得水汽湿重之地。

      “含月,送客吧。”

      孙郎还是那个孙郎,她却已不是那个好女,他们,也不可能再是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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