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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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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素还真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半夜被冻醒来时,他还是没想到没有屈世途在身边,日常生活会如此不便。
云渡山上夜晚寒冷,以往留宿的时候都有内力护体,也不觉得,如今因为他的伤势,功力暂时被封,单衣薄衾便难以支撑了。素还真睡到一半,被寒夜冻醒,他身上本就不舒服实在不想动弹,想着马马虎虎等天亮就暖和了,但越到夜里寒气越重,他躺在床上哆嗦了快半个时辰,还是觉得受不了,便勉强爬起来去找棉被。
云渡山上这些日用品本来就备得不多,素还真又不知放在哪儿,屈世途也曾为他偶尔留宿专门准备过,如今又不知放到哪里去了。素还真翻了几个柜子都没看到,想着还是要去问问一页书,于是拖着伤体去到一页书门前敲门。
他正想敲门,又想着这半夜里打扰也不知一页书会不会误会,他虽然嘴上说着决不会道歉,也实际并不后悔当日的所作所为,但毕竟还是不想与一页书越闹越僵,他的目的是想一页书接受他,又不是真拿他当仇人,分寸之间的把握便格外重要。
素还真站在门外,犹豫着是敲门问一页书,还是干脆回去捱过这一夜,他想着就算叫起一页书,一页书也未必会理他,说到底一页书留他下来是想折磨他,又不是照顾他——想到这里,素还真默默叹了口气,打算转身回去。这时,屋里却传出来一声浅浅的呻吟。
素还真刚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来,迟疑片刻,悄悄地推开了门。
屋里一页书并没有察觉有人进来——这并不是寻常的事,但素还真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一页书仍然信任他。尽管他们的关系如今有如三九寒霜,一页书仍然信任他,这是多年相处的结果,就算一页书将他视为洪水猛兽,他身体的本能仍不会排斥他,并不会把他当成敌人。
素还真走到一页书的床边——他睡得并不安稳。
他不知陷进怎样的梦里,柳叶般的眉紧蹙着,好像是在做梦。双目闭翕,睫毛轻颤,遮住了凌厉的目光,因而看来并不如平日里严肃。有许久不曾这样肆无忌惮地看他,素还真有些着迷地将手指放至一页书的唇边,轻轻摩娑着那艳丽的一抹红色。
一页书微微偏了偏头,轻轻地吐出一个字:“不……”
以为一页书醒了,素还真赶紧收了手,但一页书并没有醒,他翻了个身,将身体蜷了起来。
“不要……别……素……还真……”
素还真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看到一页书更紧地缩回被子里,眼角一滴泪水滴到了枕上,浸染了一圈的深色。
素还真收回了手,定定看着一页书的睡颜,即便在梦中,也受他侵扰,不得安眠。他当然知道,他的所作所为给一页书带来了怎样的伤害,可是当这伤害明明白白呈现在他眼前时,他发觉自己宁可看着一页书对他怒眉相向、毫不留情,也不愿见他在梦中淌下的泪水。他从来不曾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过,此时亦然,但是他给一页书带来的伤害,却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般折磨着他,让他深深地感觉到愧疚与痛苦。
素还真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一页书放在被子外面的手,那手心里尽是因噩梦冒出的冷汗,沁凉了掌心。素还真牵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轻轻地吻着。
就算是这般痛苦,就算永远不会被谅解,他亦决心不会改变自己的做法,他所求的从来不是一页书的原谅。若一页书仅仅只是原谅他,他们之间又回到过去的相处模式,这对他而言又有何意义?
他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无论生死,皆烙下最不可磨灭的烙印。
第二日,一页书醒来,很难得地在床上磨蹭了会。他昨天夜里睡得很熟,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安心的感觉了。
眷恋地在被窝里又躺了一会,一页书才起床。山上还有另外一个人,一页书想到就觉得有些烦躁,也不想去见他,拿了佛珠在禅室里念经。打坐入定之后不觉时间流逝,转眼已到晌午时分。一页书心里毕竟还是记挂着素还真,不知他此时情况如何,便出了禅房去寻他。
素还真并没有待在自己的屋里,一页书寻不到人不由得皱起眉头,那人身负重伤,能去哪里?
不过人既然在云渡山,断没有性命危险,一页书也不着急,便慢慢地四处找去。找不多久,发现素还真躺在一棵树下睡觉。
一页书看着睡得正熟的人,半晌无语。若是以往,他自然不可能放任素还真睡在外面,可是如今……一页书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思量片刻,一页书决定当作没看到,转身离去。
云渡山上的修行虽然枯燥,时间却过得飞快,转眼日头落山,一页书又去寻素还真,这时候他已没在睡觉,苦着脸抱个碗,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看到他来,却是立刻规规矩矩地站好,在他面前老老实实地叫了一声“前辈”,简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这个样子又让一页书好像回到过去,不由得一恍神,但马上,他又反应过来——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因为一页书的沉默,素还真也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一页书。一页书沉下脸来:“你的伤势如何?”
“还死不了。”
因这话,一页书格外地看了素还真一眼,向他伸出了手。素还真赶紧将掌心向上,露出手腕,去给一页书探脉。一页书将手按在素还真脉门上摸了一会,说:“微细软绵,浮散无形,空乏无力,先将外伤养好再说吧。”
素还真也知自己情况,点了点头。
一页书拿眼睛瞄了瞄素还真碗里的东西,看着像是白粥,又有些可疑的黑色物质,不由得眉头又皱了起来:“你吃这些?”语气里已有些不高兴。
听出这细微的不快,素还真简直又惊又喜,但完全不敢表露出来,只装出一副可怜的模样:“这……云渡山上食材不多……”何止不多,一页书记得厨房里似乎只有屈世途留下的一小袋米,如今也不知道放了多久了,一时间也有点后悔,不该一时冲动把屈世途赶了出去,这样岂不是要他照顾素还真?若是素还真身体无恙便也罢了,他如今功体被封,又身体虚弱,正是要进补的时候……一页书想想都觉得头疼。
素还真垂下头,一副听话又乖巧的模样:“吾知道前辈还在生气,前辈要对吾怎样吾都甘心承受。”
一页书看着他这模样,心中开始隐隐泛疼,他曾经为素还真的作为找过许多借口,却知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素还真当日的神情举动不见一丝悔恨,可如今这般模样,却让他升起些许希望:“那么做,你可曾后悔?”
“吾若说后悔,前辈会原谅吾?”素还真问。
一页书却是沉默,真能原谅他吗?一页书自问,心里隐约觉得,只要他道歉,他一定还是会原谅他,甚至……待他如初。想到这里,一页书也觉不可思议,当时恨他入骨,转眼自己竟在思考如何才能原谅他,一页书一时有些恍神,但还没待一页书想清楚,便又听素还真说:“若素某不曾那样做,你我会如何?”
“自是……亲密无间。”
“是啊…亲密无间,”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可素还真并没有半分欣喜的样子,他只是略勾了勾嘴角,点头道:“你永远是那个最可靠的前辈,而我亦得你全心信任,可那又如何?”
如何?你还想怎样?
“你我这般,就算千百年后亦不会有半分差别,你永远无法知我所想,素某亦永远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即便亲密无间那又如何?”眼前这人面容平静,声音甚至没有一点起伏,仿佛这些话想了无数遍,将之当成最重要的事在心里放了许多年,他这样子…又岂会有半分后悔?
素还真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垂下了眼睑,慢慢道:“素某知道,吾让前辈伤心了。可是,不这么做,吾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方法,让你不再仅仅把吾当成一个后辈疼爱。前辈对吾,自然是关切万分,吾若只把你当做前辈,也该可知足,可是……你明知,吾想要的不仅仅是这样。前辈对吾越是关切疼爱,吾就越是煎熬。这么多年来,素某生而死,死而生,生生死死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回,而前辈亦入了魔又醒过来,失忆又忘却一切,你我之间却还是那么一句断无可能,是不是不管吾说过多少句爱你,你也不会当真,如此,即便亲密无间又如何?”
他说完,缓慢地摇了摇头:“这些,不是素某想要的。”
“所以……你就那么做……”一页书压低了声音,似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却还是压抑不住:“完全不顾我的意愿!你就是这么爱我的!”
素还真盯着一页书的眼睛:“前辈若要杀吾,素某绝无二话。”
一页书气得身体一直发抖:“杀你……你不过就是仗着我不会杀你,所以有恃无恐。”
“因为素某除此之外,别无依恃。”素还真说完这一句,进了一步,靠近一页书跟前:“前辈,你对吾太过心软,这样不行。你杀不了吾,又不准别人杀吾,这样,吾如何能死心?”
一页书任由他站到自己面前,贴近自己:“前辈,你杀不了吾,因为你比自己想的还要喜欢吾。”
“胡言乱语。”一页书紧盯着近在咫尺的双眼,那双眼睛沉静而又坚定,他见过无数次,却没有一次让他这样想要躲开。
“若是胡言乱语,前辈为何不动手?”素还真说着,将一页书的手握在自己胸口:“只需轻轻一掌,素某便不会再纠缠前辈,前辈也可出了一口恶气。”
掌下的心脏在跳动,一页书想将手抽回来,又想直接一掌送素还真归西,可是最终,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听着这心脏的跳动与他掌心的脉动渐渐合一。
他的手抖了起来。
察觉到这一点的素还真更是大着胆子去吻一页书,一页书一怔,猛地将他推开,怒道:“你做什么!”
素还真被他推得踉跄数步,退了开来。他捂着自己的胸口,脸色发白,他这两日事事都要亲力亲为,伤口常常被崩裂,外伤非但没好,反而还恶化了。
一页书看他如此,站在原地竟也不敢动。素还真身上的衣服不曾换过,胸口的血渍已经风干成褐色,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一页书觉得那颜色似乎又比之前深了些。
深吸一口气,一页书转身欲身,却被素还真突然从后面抱住。
“你!放手!”虽口气凶狠,但一页书也不敢使劲挣开,只觉得素还真温热的鼻息喷在颈间,刺激得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感到有什么滚烫的液体滴落到颈部裸露的肌肤,顺着肌肤钻入了衣襟的缝隙,然后被衣料吸收,变得冰冷。
“前辈……你这样不行……”
“……”
“只要吾活着……只要你活着……十年、百年、千年……吾都放不了手……前辈这么心软,岂非只能由着吾纠缠?”
一页书感到抱住自己的手臂在收紧,他的视线投射在面前的一小块地面上,此时,他觉得自己并非身在云渡山,而是身陷流沙的陷阱里,身后的人拉着他,想要同他一道堕落,而他却挣不开那双虚弱的手。
“素还真,你疯了……”
那双手在他胸前收紧,白皙修长的十指紧紧撰住他的衣服,像是要把他拖入地狱,又像是向他求救。
“对你我来说,时间并不具有意义,就算你纠缠不放又能如何,十年百年千年又如何,你我之间……绝无可能。”
闷笑声从身后传来:“那前辈,便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