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我们的战斗生活像诗篇——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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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我最不想写的部分，我爷爷。
我爷爷是我们家里很重要的人物，想要一章写完他丰富的一生还真是困难。
用一个词来概括我爷爷的一生，思来想去也就是个“自私”。这个精准的概括最早来源于我妈。我妈用她精准的语言攻击力曾经连续击败了这个家族中每一个不靠谱的奇葩成员自以为高明的挑战，其稳准狠程度让我等叹为观止。我妈二十年来驰骋沙场几无败绩，几乎可称之为“女战神”，而就是这样的我妈曾经非常无奈地承认，“这辈子也就两个人治得了我：一个是我妈，另一个就是我老公公（老公公，家乡方言用于称呼公公）”。可见我爷爷战斗力何其强悍：一个人推平整个家不成问题，除非他那发挥不稳定的亲家母正常发挥推平了他。
读者也许会说我用战斗力衡量家人关系有些失于妥当，我可以理解。我家多年来的生活实况实在是没法对外人讲清楚，用一部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主题歌来描述最是恰当不过：战斗！战斗！战斗！我们的战斗生活像诗篇！在这场漫长无比的战斗当中，我爷爷轰轰烈烈地战斗了整整92年，临完末了还用92这个惊人的数字震翻了所有人。
这个视生活如战斗的老爷子，还真参加过志愿军，听说真的打过美国鬼子。
我爷爷是长子，下面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家里父母两人始终不怎么靠谱，故而他在不大的年纪就要负担一家老小的糊口问题。所幸爷爷生来健壮，年轻时干活是把好手，同时性子也不迂腐，敢于尝试旁门左道来养家糊口，比如唱落子，比如赌博。
落子者，莲花落是也。东北二人转分支中的一种，在爷爷的时代风靡乡里，颇有市场。爷爷虽然一个大字也不认识，记性却奇佳，据说长度惊人的曲子词只消听两遍便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同时还耐力惊人，我爸还记得他小时候我爷爷晚上在油灯下操练曲子词，整整一宿不见疲色。
我爸是爷爷最小的儿子，生我爸时我爷爷已经整整四十八岁。
爷爷的一生都与唱落子长伴长随，借由唱落子习得一身不太正宗的“江湖习气”，即使晚年已有儿子养老，过着安稳生活时也要以江湖标准随意折腾，全然不顾亲人们如何闹心，其唱落子的重要辅助工具“呱嗒板子”（即竹板）不知道被我二姑烧了多少付。在家乡年老如我爷爷者尚且奋斗在民间文艺第一线的，多半是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且其中大多数年轻时不务正业，老来没有依靠才不得已如此。况且我爸结婚后第一时间接了爷爷奶奶进街里（方言，即镇里）养老，爷爷根本没必要如此。更为不能理解的是，当时是唱落子几乎完全走下历史舞台，爷爷放着家里暖屋热炕不呆，一定要游走乡里过着流浪汉一样的生活，逢人问起还莫名其妙地讲述儿女如何不孝，自己如何晚年没有依靠才如此这般，真真冤枉死人。想来该是戏文当中活了一生，当自己人生如戏。
凭良心而论，我爸之孝顺已完爆一般之孝顺，说是“愚孝”一点不为过；我妈真真是难得的孝顺儿媳妇，结婚一年不到刚有了自己的房子就毫无怨念地将农村的公公婆婆接到家里共同生活二十年，家务活儿全包，只这两点不论当年还是如今，没几个女人能做得到。爷爷刚跟爸妈一块生活时身体还康健，镇日离家外出不知所踪，七十多岁的老爷子每天连个人都见不到，说句不中听的，哪日在外面出了什么意外家人都赶不到身前。这还不算，每逢出门还会跑去找我爸拿钱，开口就是办事儿去，拿着我爸半个月的工资就不见了踪影，爸妈只剩干瞪眼的份儿。
我妈在跟爷爷奶奶共同生活的二十年当中，上着班还包了所有家务，连爷爷“出去跑”招回来的一身虱子都是一个个给抓干净。
我还小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姥姥家，故而很多关于真正意义上“我家”的记忆并不清楚，但有些细节直到今日回想起来都会觉得感慨万千。那时候家里穷，每天的早饭几乎都是煮挂面，但妈妈每天做早饭都会在面锅里煮三个荷包蛋，爷爷奶奶和我每人一个，她和爸爸从来没有；后来家里慢慢能订得起牛奶喝，就订一瓶，早上兑一点水煮了，爷爷奶奶和我每人一小碗，她和爸爸从来没有喝过任何一次。
我没有任何杜撰，这就是发生在我们家的日常。
写到这里我已经热泪盈眶，不开玩笑。
无端想起那些年年轻的父母，只比如今的我大了三五岁，却有觉悟承担重担，供养年迈的父母，养育幼小的孩子。
生活的勇气啊。
又扯远了。再来说说我的爷爷。
有一年家里换房子，钱倒不开手房子又一时半会儿交不了工，爸妈跑去镇郊租了一个三间平房。想着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不能再住这种破房子，便把二老送到乡下的二姑家。二姑家日子虽然清苦些，但至少住的方面不会有任何问题。奶奶倒是没什么，随他老小子（方言，最小的儿子）安排便是，只是爷爷表现得颇有点不情愿。
二姑是个彻底的农民，因为是家里最不受宠的孩子故而性格狭隘内向自轻自贱，多年来跟爷爷相处得很不好。爷爷又因为年轻时在乡里的名声恶劣，遭二姑的婆家甚是鄙夷。二姑父在家里说了算，镇日嫌弃丈人行为丢人，连菜都不愿与我爷爷在一个盘子里夹，二姑自轻自贱惯了，见此便越发纵容丈夫，差点搞成分桌吃饭的程度，最终是菜盛到两个盘子里，爷爷奶奶单吃一盘。
这种境况自然不舒心，没几日爷爷便自行回了镇里，跟谁都没打招呼。进得镇来直奔我爸单位，逢人便讲我爸不奉养老父生生赶他到乡下去受气，日子简直不能过。我爹急得满头满脸，想给我爷爷点一棵烟竟手抖得掏不出兜里的打火机，还要盯着我爷爷问清楚，“爸我不是跟你说了，现在咱家房子还没交工，没有地方给您老人家住，让你去我二姐家过个冬就回来么？不是说好了的么？带你去看看咱家现在住的地方看看！咱家现在根本住不下！”爷爷跟着我爹去我们租的小破房子看了一眼终于放弃，由着爸爸把他送上了去往我大姑家的班车（方言，大巴）。本想着这样就算解决了问题，没想到爷爷在班车上拉着同车的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说他“一毛钱一个劳动日供儿子念了十四年书”，现在却被儿子赶出了家门。同车的人自然惊骇异常，车没进站就直接拐去了派出所。我大姑在车站左等右等等不来我爷爷，反倒是民警打电话给我爸，语气十分诚恳：“不是我说你，你爸一毛钱一个劳动日供你念了十四年书，你也不能自己过好了就把老人赶出家门吧，这么大年纪了……”我爸拼命跟人家解释不是这么回事儿，民警们却是一副“这种事儿见得多了去了不差你一个……”我爸只好打给我大姑喊她去派出所领我爷爷。等大姑找到我爷爷我爸再打电话过去，听得我大姑正在哇哇大哭着跟我爷爷吵架，“不是说了让你直接到车站吗？我在这里等着接你去我家过个冬！你这老爷子怎么就这么能闹！”电话里还能听见我爷爷的声音，八十多了还中气十足，一句一句地骂着我大姑，句句掷地有声。
这件事最终也就这么不了了之，剩下一句“一毛钱一个劳动日供你念了十四年书”，变成了我家一个经典梗，每每被我爸妈拿来调侃，我偶尔放肆说来逗我爸都会被他瞪。
说不清我爷爷到底是为什么，此类事情那些年发生了不知道多少起。
也算是爷爷老年阶段的保留节目了吧。
下一章来讲讲爷爷年轻时做过的荒唐事吧。
以上。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我们的战斗生活像诗篇——其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