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我们的战斗生活像诗篇——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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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爷年轻时，当过兵。
这一句话放在别处，大概后面会跟上“爷爷是个老红军呀爷爷待我亲又亲呀”之类的温暖戏码或者“好汉偏提当年勇”的战斗故事，可惜在我这里永远不会。我爷爷参军，加入的是首长身边的警卫营，连前线战场都很少去，实在没什么战斗故事好讲，偶尔小时候听来一两句，也无非是“有个朝鲜大姑娘愿意跟我，我没要”这种无关痛痒的细节。
爷爷为什么会当兵呢。
这要从他的弟弟我的老爷爷说起。
老爷爷是家里次子，上边有个性子跋扈的哥哥，在家里似乎过得不是很舒心。年纪不大就跑去投了军，具体投了哪个部队我至今也没弄明白。他老人家已然作古，这问题大概今生都不会有答案。
投了军的老爷爷运气不太好，第一仗跟土匪打，还没弄明白打仗是怎么一回事就叫土匪俘虏了去。那年头壮丁是资源，土匪也乐意拉人入伙出力气，老爷爷投军是为了糊口，跟拯救苍生没半点干系。一样发粮发饷，跟谁干不是干呢？于是老爷爷瞬间变了土匪，自己还没啥感觉，只当是轻松跳了个槽。
老爷爷这边优哉游哉当了土匪，消息传到家里却颇为不好听。家里出个军人，在村子里不光是长脸那么简单，而军属变成匪属，也不只是遭人白眼那么容易。一大家子人在这样一种身份设定下很难过，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的爷爷也去投了军。
可笑的是，老爷爷加入的匪帮，很快又被部队清剿，老爷爷又恢复了军人身份，最终以军人身份转业到邻市的奶牛场，在那里终老此生。
爷爷当兵时没啥故事，故事还要从他回家讲起。
我看过爷爷转业证上面的照片，跟少年时期的我爸惊人的相似。只是少年时期的我爸眉宇间飘着淡淡的忧虑，青年时期的我爷爷脸上写满粗暴与戾气。
回家的我爷爷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娶老婆。鉴于他性情粗暴、为人蛮横霸道但又一身腱子肉，娶个众人歆羡的好姑娘还真是有点难度。不知怎么三找两找找到了第二任丈夫已经入狱的我奶奶，似乎经过了一番恐吓奶奶才同意改嫁进了爷爷家的门儿。
“见了一面就被吓唬住了。”这是奶奶的说法，我爹一把年纪时提起这事儿还能暴躁成一头狮子，“怎么就那么胆小，啊？嫁谁不比嫁他强！”
关于奶奶复杂的婚姻历程，请容许我以后再慢慢道来。
奶奶嫁给爷爷，应该算得上是我们家一件具有相当历史意义的大事儿。以爷爷的性格，若不是碰上了性子懦弱的奶奶，怕是打一辈子光棍也是有可能。正因为娶了我奶奶，才有可能生了四个孩子，由这四个孩子演绎出日后更加丰富多变的一出出大戏。
奶奶是故事的孕育者。
爷爷娶了老婆，爷爷的弟弟也需要娶老婆。但那个时候我老爷爷人还在邻市的奶牛场，娶了老婆理应带过去一起生活，不知道爷爷和太奶奶秉承着怎样一种思路，硬是把我老爷爷的新媳妇留在了家里，美其名曰“先领导二年”。领导作动词用，重音在第一个字，第二个字轻声。
“先领导二年”也变成了我家的固定梗，说起来时照例会被我爸翻白眼。
那个时代的北方农村，男女关系愚昧且混乱，详情可参见欧阳北方的作品。老爷爷的新媳妇，孤零零一个搁在家里，不怕贼偷还怕贼惦记呢，不消两年似乎就跟了别人，两人只好解除婚姻关系一拍两散。就此，老爷爷对我爷爷多年来积攒的不满一下子爆发，收拾了残局迅速回了邻市奶牛场，巴不得跟家里彻底脱离关系。
我爷爷对此倒颇淡定，因为兄弟二人年轻时也没啥兄友弟恭的美好回忆，没人性的恶行倒是有。我爸喝醉时曾经跟我妈讲漏过嘴，日后死不肯承认的故事有这么一桩：当年老哥俩二人还没闹崩时一起在村子里，镇日去某一户寻那家的妇人威胁着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有时一个人去，有时兄弟结伴去。后来妇人的丈夫自然是知道了，便要求哥俩将自己的小妹妹赔给他睡，哥俩同意了。于是闲了就交换场地，哥俩会那妇人，妇人的丈夫便去会我的老姑奶奶。
这一段往事的真假早已无从追溯，我倒相信就算不是真相也并无太多出入。
不予置评。
另一段与之类似的故事发生在我爹小时候。奶奶的妹妹，我的三姨奶奶到奶奶家走亲戚晚上住下，农村家里一铺炕，大人孩子排排睡也是正常。半夜里我爷爷不知怎么就摸到了我三姨奶奶那边打算做点不讲究的事儿，三姨奶奶登时翻身坐起，啪啪就是俩大耳刮子紧接着一顿泼天大骂，爷爷方才消停。可笑的是我奶奶时候还埋怨我三姨奶奶下手太狠不给姐夫留面子，说“小姨子本来也有姐夫半拉屁股”，意思是姐夫是小姨子的VIP用户，对小姨子毛手毛脚乃至上演十八禁也是允许的。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我爷爷多年来一直是“独断专行”的坚定拥护者，且坚决奉行窝里横主义，在家打老婆骂孩子，出门却耳根子软谁说都信什么都干。年轻时大高个儿一身膀子力气遂被推举为生产队长，却完全干不好，跟A在一起唠嗑就破口大骂地顺着A说B的坏话，转脸就被A出卖给了Ｂ，按照这一公式顺利地得罪了全村人，在那个运动成风的年代以极差的人缘逢运动必挨整，在外受气回家便更加变本加厉。
那时候我爹的三姨夫我的三姨爷爷是生产队的饲养员，有一次偷偷拿了些马草回家喂自家牲口，我爷爷发现后立马带领全生产队对自己的妹夫大加讨伐，逼得这个穷极无路的老实农夫最终一条裤腰带吊死在了房梁上，撑死也就四十岁，扔下的是我三姨奶奶和五六个孩子。
对此我的奶奶似乎也没说什么。而我的爷爷也完全不是出于什么集体主义。
到底出于什么，恐怕只有天知道吧。
我爷爷当兵时有个很好的哥们，俩人退伍一起回到家乡。这二人在部队期间有过怎样的同生共死，我不了解也无从了解，只知道回乡以后的我爷爷勒令已经结婚有了一个孩子的大姑奶奶立马离婚跟了这位姓田的。
而大姑奶奶也就乖乖地从了，带着跟前夫生的小姑娘改嫁了这位姓田的转业军人，她的小姑娘终于也改了姓，如今姓田，是位性格别扭古怪的老妇人，我叫她大姑。
第一任大姑爷爷似乎并非农夫，而是生产队会计之类的职业，对大姑奶奶好像也很好。而第二任田姓大姑爷爷与我爷爷相差不远，都是性子粗野、生性嗜酒的农夫。
一段早已作古的婚姻幸福与否，作为小辈的我实在难以给出客观评价。又或者幸福与否，只怕身在其中的两个人也难以清清楚楚地讲个明白。
百年不到，曾经鲜活过的人生便成为三言两语能够概括的简报，笑过的哭过的欢喜过的挣扎过的好像统统不作数了。
我爷爷性情十分暴烈，且对任何人都能表现出一种奇怪的残忍与明确的交换意识。因为自己是一家之主，要种地打粮食养活一家人，作为交换条件就是自己在家要是绝对的皇上。一盘好菜端上来绝对放在爷爷面前，吃剩下再考虑别的人；家里的鸡蛋别人没有份儿，爷爷一餐吃三四个也平常；亲戚小辈送来的苹果，爷爷一个人慢慢地削皮吃着，十来岁的我爹馋得不行，凑过去问，“爸，我能吃皮吗？”，爷爷眼皮也没抬哼了一声，我爹权当允许，捡起掉在炕桌上的苹果皮欢天喜地地吃；一餐饭端上桌子，爷爷尝了一口觉得不合心意，手一抬一盘子就全部顺着窗子掀到了院子里；两口子拌起嘴来随随便便就动手打我奶奶；想让我爹接他老人家的班而我爹想要念书，为了考学复读一年，动辄就把我爹的书包本子纸笔之类扔得满院子都是，我爹回家吃个饭都像做贼，全村家家户户老老小小提起我爸都会说，哎哟当年书念得不容易；每天早上爷爷醒了就是一家人的标准起床时间，老人家一顿大骂把所有人赶起来干活，自己回去睡回笼觉；如果白天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没能解决，比如我大姑退婚、我爹想念书之类的，必定要狠狠地大声地骂，据说可以一直骂到两三点不带停的，用词之狠利情绪之丰沛戏剧性之强烈简直没法写，写出来分分钟被和谐；儿子女儿身体不舒服干活不怎么卖力气被发现，抄起锄头满山追着打，是真打，我大姑要不是跑得快估计现在都没她什么事儿了；我爹他们几个放学上山回到家里看到我爷爷不在都松一口气，用我大姑的话说叫做，“心里开了两扇门似的敞亮”。
这样的日常生活，无论怎么找借口都不是正常的。我爹小时候曾经花费很多时间思考为何自己的父亲看起来好像特别恨自己，总会骂自己，“你吃我的肉喝我的血，把我的血都喝干了！”诸如此类的话，思考很久得出结论，自己一定不是亲生的；然而不久后偶然看到爷爷年轻时的照片，顿时陷入了更大的绝望：年轻时的我爷爷跟少年我爹长得简直翻版，说不是亲生的估计没人信。
既然我是你亲生的，为什么还要这样子对我？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爹很多很多年。
时至如今，我爷爷已经去世四五年，有关于他的种种话题越来越容易提起，而不再是激烈而不愉快的争论与发泄。这个家族的基因中都潜伏着情绪放纵这一恶习，我爷爷将其发扬光大，我爹却用自己每一分钟生命与之抗争。
老人家如今不在了，我爹的激烈也越发少见起来，他渐渐平和下去，在他五十岁的年纪上，终于平和下去。
而我，偶尔也会被压力压榨出基因的本来面目，在情绪控制上总显得手足无措。但我从来没有放弃抗争，放弃与本性对抗。
说到底，我和我爹，只是单纯地不想成为一个我爷爷那样的人。
一个终其一生，好像只爱自己的人。
今天就回忆到这里吧。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我们的战斗生活像诗篇——其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