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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故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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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止打量了连惜好一会儿,直看得他冷汗浸湿了背襟。
“你走吧。”
连惜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知道以杜止的心性,此话既已出口,今日就绝计不会动他。
只是他不明白,杜止有什么理由要对自己动手,难道也是因为那个莫须有的秘密?
他冲杜止拱了拱手,很随意地转身离开,把后背露給一个是敌非友的人,没有一丝犹疑。
在他身后,杜止的眼中不禁露出了赞赏之色,下一刻,那双暗沉阴翳的眸子里却多了几分莫名的古怪神色。
可惜连惜并没有看见。
走到杜止再也看不到的地方,连惜停下脚步,忽然对着荒无人迹的旷野道:“辛苦你了。”
一道雪白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清冷的眉目,锐利如刀锋的气势,上挑的凤目冷冷地落在他的身上,带着比夜风更刺骨的寒意。
来人自然是君月白。
君月白冷冷道:“你到是很相信他。”
连惜微微一笑:“我相信你。”
君月白猛地看向他,眼里像是懊恼,又像是怨恨。
连惜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两人回到客栈时夜已深了,悄无声息地从窗口翻进客房,连惜心中暗暗庆幸没有被君月白拒之窗外,这本是很可能发生的事。
今夜君月白少见的心绪不宁,一路上没有再跟他说一句话。
连惜也不管他,毫不客气地坐到桌边,抬手捉起茶壶,打算为自己斟一杯茶,润润喉咙。
可他的动作只到一半,便生生地顿住了。
只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一个人头。
火光一闪,桌上的蜡烛被点燃,君月白神情不见波动,连惜却隐隐可以感觉到他暗藏的怒气。
是因为他放过的人被别人杀了吗,还是因为他素来的洁癖?
连惜把目光移向那被放在被血染红的床铺上的人头,平凡惨白的面孔,空洞圆睁的双目,溅起的干涸的血迹,本属于贾无期的人头。
这个白天才见过的人,此时却已经死去。
连惜脸色难看地走到近前,轻轻合上了那已故之人圆睁的眼,用床单包裹起那颗头颅。
君月白沉默地看着他做完这些事,忽而冷冷道:“你这种多管闲事的性格迟早会害死你。”
葬了贾无期,天已微晓,二人行走在林间的小径上,俱是用上了轻功赶路。
夜长梦多,谁都晓得这个道理。
可怪的是他们的行踪明明已经暴露,这一路行来却是平静无比,好像那几次凶险的袭杀都只是他们做的一场梦。
风雨前夕的平静。
连惜发出了一声叹息,不是为祸福难料的未来,却是为他即将到达的那个故地。
一个有他太多回忆的地方。
最快乐的岁月,最痛苦的时光。
最初的恋慕,最深重的屈辱。
那里是他最不想去,却又无时无刻不心心念着的地方。
流影山庄,四年前并不叫这个名字。
站在熟悉的庄门前,连惜心中默默念了好几遍那横匾上狂草书写的新名,嘴角勾起一个近乎嘲讽的笑。
流影,留影,一个被留下的人和无法阻止的流走的时光。
你想说明什么呢,君月白?
“你家并不止这一处产业,为何偏偏带我来这里?”连惜问那个同样在庄门口止步不前的人。
君月白的凤目中晦涩难明,但他的声音却格外平静,“因为只有这里,才有你要的药。”
骗人。
连惜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澄静。
他一步一步踏进这座幽静的山庄,似乎还可以嗅到,四年前空气中弥漫的浓重的血腥味。
君月白在他身后默默地看着他,目光中好似有种冰冷的审视意味。
他想看出什么,他能看出什么?
这里是他们友情的起点,也是终结之处。
这里染过他们双方的鲜血。
走进雕饰华美的大厅,一桌热腾腾的酒菜早已布置好,连惜一个箭步走上前拿起了桌上的酒壶,嗅了嗅,露出迷醉的神色,叹道:“真是好酒。”
“如此好酒,你可要陪我喝上几杯。”他对君月白道。
“我不喝酒。”对方语气冷淡地回答。
君月白素来不喜饮酒,所以流影山庄窖藏的好酒虽多,却也只是摆在酒库里等着落灰。
两人落了座,桌上却摆了三个人的碗筷。
君月白微微皱眉:“她在哪里?”这话却是冲着侍立在旁的侍女问的。
那白衣侍女相貌清丽,却不施脂粉,神情冰冷,像极了她的主人。
女子躬身行礼,语气中有着深深的恭敬。“已通知了小姐,想是马上便到。”
连惜的脸色几不可察地一僵,转首似笑非笑地望着君月白,道:“原来随影姐还住在这里。”
君月白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道:“她念旧。”
念旧?连惜敛目轻笑。
傻子,她念的是你。
一阵轻快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只听脚步声连惜便想象得出那人脸上混杂着期盼与忧虑,既喜且忧的表情。
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目光投向门口,带着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怜惜与柔情,让他所有的伪装和掩饰顷刻间崩塌,龟裂,消失不见。
他当然也无从察觉,那双幽冷的凤目落在他身上时,眸光深沉漆黑如子夜。
青衣罗曼,清丽佳人。一个看来二十出头的女子迈进门来,温柔如水的目光落在冰雪一般的少年身上,接触到那没有一丝消融迹象的冰冷,美目中闪过一丝黯然。
并不是十分美丽的女子,却有十二分的温柔。她的身上似乎生来就有一种让人愿意亲近的气质。
“随影姐,好久不见。”属于少年的清亮嗓音让君随影吃惊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漆黑明亮的眼,正带着点孩子气的委屈,好像在责怪她为什么没有第一眼看见自己。
一如记忆中,那个孩子纯净无垢的笑颜。
“是你?原来你还活着……”女子的脸上露出释然的表情,唇角一勾,绽开一个温暖美好的笑容。
“我当然还活着。”连惜瞥向君月白,心下恼恨这人竟然连这也不肯告诉君随影,害得她平白自责了这么多年。
她一定一直以为是自己害死了他。
眼角的余光中,那人神情冰冷,目光是深不见底的幽黑,连惜不禁心中一凛。
似乎有点忘形了,竟不记得这人眼里不容半点沙子。
君月白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席而去,即使从君随影身侧经过,也没有看她一眼。
就连檫身而过带起的风,也是冷的。
君随影清丽的容颜一瞬间变得惨白,身子微微颤抖,好似已站立不住。
连惜却完全没有上前搀扶的意思,他只是慢慢饮尽了杯中的酒,然后有礼而疏淡地对君随影微微颔首:“我吃好了,随影姐,请慢用。”
他从她身边走过,不忍去看那双全然黯淡下来的眼眸。
这样就好,除了在远处默默地看着你,我什么也做不到。
连惜的手慢慢握紧,最终又缓缓松开。
他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