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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自杀者 ...

  •   你有没有想过——
      周围所有人都变为了野兽,全无思维,只凭本能行事?他们对着你龇牙咧嘴,大吼大叫;或者小心翼翼呆在远处静静观望,你一动就惊慌失措地逃跑。
      我现在正身处这个绝境。

      昔日相识的旧友大部分都变得谨慎异常,偶尔有一些抱作一团互相撕咬,隐约可见淋漓的鲜血;单方面的欺凌自然不少,有人像孩子一样蜷缩在地,瑟瑟发抖;也有从前安静内敛的人们,完完全全褪去了那层躯壳。
      例如此刻,我喜欢的那个人衣衫褴褛,大片的肌肤暴露在空气里,弧度顺畅的腰线赏心悦目。漆黑的发丝正从后背往肩膀滑去,随后滑落在地,铺散一地;肩头暗红色的纹身若隐若现,熠熠闪光。眼神再不复先前的沉静温和,冷冽如夜露袭人,正像剑锋抵在我的颈侧,直要扎出一个窟窿来。她半伏在地,双腿微曲肌肉紧绷,正是那种最易发力,充满警惕的姿态。
      我打了一个哆嗦。
      她将目光放到我的眼睛里,踮起的脚尖慢慢在沙地上后挪,脚趾攥紧了地使得沙子上留下浅浅的印记。我张了张嘴,想要出声挽留,然而声带仍未振动她已后退至离我十米远。原本围着我的“野兽”们也停下了动作,世界恍若静止。
      “……”
      “野兽”们即刻统统呈圆形往远处四散溃逃,我处在这个中心得到了一整片苍凉。她也在此列,就这样离开了我。

      我在原地怔忪片刻,终于沉默着缓缓下蹲;大地逐渐接近我,给予我沉稳的支持,让怅然若失的感觉稍稍散去。离去的他们中没有人是站立的,就好像我切身拥有并仍然使用的文明只是一场梦境。再没有人会与我交谈互动,哪怕一个字都会将我曾经的同类惊扰;就连站立的姿势都已被他们舍弃——
      抑或他们舍弃的只是我也未可知。

      衣领突然被轻轻拉扯,我转头望去时看到一个陌生的孩子。他的个子瘦小,正用嘴咬住我的衣领,这导致我转头时几乎与他前额相贴;他的脸上带着点突然遗忘的茫然与低声下气的顺从,身上带血还沾着泥沙,却全然没有被欺辱的瑟缩惶恐。眼睛狭长,内里盛着浅褐色的双瞳;唇瓣浅薄,嘴角似乎含着怯懦的笑。

      唯独没有离去的生灵。
      兴许是因为低等的认知与可怖的迟钝,他总归没有离开。“唯一”与“留守”,我侧身将他拥入怀也难以抑制心里翻滚的情感,它们在左胸腔里沸腾一般透出灼人的温度,几乎带着我的身体一块儿跳动。他温顺地将脑袋贴在我的臂弯里,眨眼的时候眼睫轻轻扫过肌肤,送予几分酥痒,我感受到那频率稳定,间隔几近等长;我的心也渐渐趋于平稳。
      但终究不再是人类。

      我未敢发声,害怕他也离我而去。只是爱长久地盯着他,用目光把他一寸一寸地品尝,连发尖都不愿放过。
      他会呆在原地,离我一臂远,懒散地伏在地上伸一个舒畅地懒腰,喉底发出“呼噜”的低鸣;然后他凑上前来,贴近嗅闻我的颈侧,把他鼻间湿热的温度交给我。
      每当此时我总感受到微弱的威胁;这是否是他表达亲昵的方式我并不知道,因此我总是推开他,企图用肢体动作表现我的意愿,他全无兴趣,只是顺从地远离,仔细舔去手上的细砂。
      我僵在原地,缓缓放下举起的双手。
      终究我是希望有一个与我接近的人——那个人有思想,经常思考,会递上微笑,用言语与我交谈。

      我带着他一路北上,周遭浓郁的绿色仍然未变,迎来一片无垠的荒漠。风吹过卷起帘幕似的细砂,不停翻卷着。偶有几株枯色的植物,仿佛榨不住一丝水滴。
      相差甚远的地域被一条界限分明的长线划破,像极了自分的泾渭。
      时间不会流动,而沙子被一次次翻转;我眯着眼眺望远方,他已往前方去,毫不迟疑一脚踏过那条并不存在的线。等我意识到的时候,他已一半身处森林,一半沐浴沙漠。他的头发仿佛一下子增长,原本苍白的皮肤被抹上闪着亮泽的暗金,瘦削的背影看起来异常可靠。
      他步履沉稳,带着野兽独有的轻巧。一瞬间我以为他身上披了漂亮的皮毛,再眨眼他又回复了正常,站在荒漠里回头看着我,狭长的眸子里依然是那种温顺。

      ——如果他能够站起来。
      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跨过那条线上前,在他面前蹲下。他歪了歪脑袋,随后低头把自己埋进我怀里。双臂撑着地面,发丝卷翘在我嘴角边蹭着,他的呼吸吹动衣服拍打我的心脏。
      也许带着无可言说的亲昵。我伸手抬起他的左手,他毫不挣扎,将左手搭在我的手掌上。我抿了抿唇,去握他的右手——他抽回了左手重新触碰大地。
      就仿佛一旦变为两肢触地就会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的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无法遏制的怒气来,我甩开他的手起身,往荒漠深处行去。风里的沙砾打在脸上,我只能看到天与地的交界线,身后有轻微的声响,不必想也知道他紧紧跟着。我身处这个世界再见不到任何人,唯一与我接触的是一只人形的怪物,体内掩藏着我除不掉的兽性;在我以为这是仅剩的依靠的时候,他一刻不停地在提醒着我——这个世界上,站立、思考,并且孱弱的人类,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而他依然带着那具有十足欺骗性的茫然,不愿意离开我。
      我迈开的步子越来越大,最终我闭着眼睛往未知的前方奔跑起来,热气在血液里冒着泡快速奔涌,流向四肢百骸。
      我的心里突然生出莫名的豪情来,我脚步不停,仰头无意义的呼喊。像一个疯子那样——在这个世界,疯子这个概念大概也已无用。我是独有的那一个,人类的形象应当以我为准也未可知。

      我当然没有甩掉他。究竟是他的坚持抑或我的退让我并不知道;我已经太久未开口,此刻我几乎觉得双唇已近黏连。
      不必喝水也不必进食,饥肠辘辘不曾袭来;我收回落在远处的目光,仰头望向太阳,头晕目眩。
      我的家人,此刻正在我刚才目光所及处蹲坐着,既不上前也不退后,远远地缀着,一连数日。

      那天我疯狂奔跑后瘫倒在地,他适时用背部接住我,后背顺畅的凹陷让人感到舒适。我没有拒绝,望着天空伸手揉了揉他的下巴。他用含着敌意的声带的振动回应我。
      ——我偏头过去,看到远处的一个黑点。
      正一步步小心翼翼上前,带着犹豫不决,含糊其辞的韵味引人入迷。如果她不是我的母亲的话。

      我倏地坐起。他受惊一般后撤,我无暇顾及,我不知道此刻我该作何反应,我不知道我心里满溢的情感里拥有些什么,我不知道我该高兴还是难过。
      她的面容依然是我熟悉的样子,昔日的意气风发却已失去;她交给我如何行走奔跑与他人相处,然而此刻她却先我抛弃这些,用这种姿态与我相见。
      然而她和野兽未竟相同,它们弃我而去,她来寻找我。即使变了这么多我也依然不能放弃,因为我的血液来自于她,因我看到她的爱——可与一切规则对抗,没有束缚。

      她的手臂上有抓伤,我想要上前替她包扎,她迅速后撤却不远离;身后又传来衣角被拉扯的收紧感,我不得不停下脚步,与她遥相对望。
      大漠的夕阳给她镀上橙色的温暖的光,让我连日的疲惫一下子软化离去。我甚至拉过他,做出各种亲昵的姿态企图去除她的谨慎与惊疑;他顺应着我,用湿软的舌头轻舔我的指尖,后颈缩起往我的脸颊贴近。
      未曾想她反而后退,阴影在她身上流动交错,她眼里闪着我无法看懂的色彩;静止的时间仿佛一下子被剪切到过去,她是否也会那样退后着然后转身逃去呢?
      我甚至弯腰伏地,再不见天光;眼前一阵阵黑潮。
      然而她依然不敢靠近,只是在远处望着我,偶尔可见熟悉的柔情。行进的速度一下子变慢,可我无法舍弃。

      就如同我无法舍弃心底的执念。这是我对亲情的奢爱抑或我用来建筑自身的借口。我亟需一座城市,哪怕是废墟也可——宏伟的城池在瞬息间突兀出现,只是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死气。离去的“野兽们”漫步在里边,遇到障碍物选择轻巧地越过;天空低低地压下来,带着风雨欲来的仓皇。
      地上的石板排列整齐,有一部分却碎裂成段,踩上去时会有“咔哒”的声响。她在城外驻足,似乎不愿再入。我背向她直线往城中心前进,灰尘扑簌,我却不敢停。
      耸立的祭台印入眼帘,那里的石板花白带着隐黑,底端缠绕着几段蜷曲的藤蔓。板间的缝隙嵌着几丛野草,没了生机,服帖地垂下;并不很宽的草叶交错在一起,掩盖住凿出的浮雕。阶梯在周边盘旋而上,阳光倾泻而下;仰头的时候仿佛看到一个站立的人影,被绳索捆绑着,就像身处在世界的中心。
      我拥着无端的虔诚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上。高度在变化,景致在旋转。到达顶端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周遭渐渐聚集起曾经的人类,呈圆弧向我包围,一如最初它们离去的回放。而他寸步不离,脚步愈发变轻,几近让我生出他已消失的错觉。自然没有解脱感的,他陪我在这个世界的土地一寸寸印下脚印——虽然我留下的痕迹很快就会消去,未有参照物让我不知我前进的轨迹——而现在是最后的时刻。

      “最后的时刻”涵盖什么不得而知;我的脑海里出现了这个念头,便已定下一切。为什么我要来到这里早该明白。只是我不清楚在这个近似神迹的反面,是不是形同“野兽”的我。

      我的脚已跨上最后一级台阶。底下的喧闹一瞬间静止,带着隐约狂热的死寂。
      我所有熟悉的未熟悉的人,俱在我的脚下,仍旧是鲜活的生命;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是否也存有这样的生命力呢?
      祭台中心是中规中矩的正方形,比起四周略向下凹,凿出一整圈儿舒展的手,我在边缘迟疑,害怕既定的万劫不复。

      我明知这是唯一的、仅剩的结局。而我未曾料到的却是来自背后的暗影。
      ——他如我所愿站立而起,已被沙地摩起薄茧的双手覆在我的肩上,温热的气息在侧颈徘徊;我一直以为他是亲近人的野兔,直至血液流失的时刻才堪堪看清。
      我眼前的,一直是只饱食的雄狮。

      来自他人的馈赠被不经同意的拿走,而我连生气的力度都到达不了。并没有绝望,只是自嘲抵御不去的愚昧。
      石板并不似它看上去那般冰凉,又或是浸润了血液的缘故。

      我的思维愈发迟钝。
      逃离的“野兽”所害怕的,究竟是隐约自居为神的我,还是恣意妄为的他呢?我所认定的“没有思维、仅靠本能”的他们,此刻用事实印证着我的自以为是,彻底且无可悔改。

      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异类——除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自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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