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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接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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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还没化尽的一天,檐下铃铛忽然欢快地蹦跶起来,有人登上了设立在高崖栈桥下的升降梯。我听见屋里一静,桌上钉锤斧凿都哗啦啦被扫到一边,他面色严肃,取下一直摆在展示台上的刀,警觉地向外张望。
蹲踞在院门两侧的偃甲鸟飞进房来,在他手上停住。片刻后他松开紧绷的肩膀,刀放回原处,扑了扑乱糟糟的衣摆下楼去了。
来客并非不善之人,我竖起耳朵听大厅里的动静,是纪山脚下村里的老人,专意来送些用具,看看谢大师日子过得如何。
“秋天来您怎么不在啊,打的好野味没尝到,可惜了的~”
我对这一趟未果的来访毫无印象,一走神,他们寒暄已毕,咯吱咯吱踩着化冰的雪,走到了院外。
他上来时手上还沾着炭灰,摸摸下巴,脸上多了黑迹还没发觉,自言自语着:“这么容易就让人上来,不大好吧?……不,是我多虑了。”
没两天又有人来,姑娘小伙大筐小筐几乎没把院子给堆满,声势浩大得我以为他们是来强拆房屋的。似乎去年他又给山下修了什么东西,看山上解了冻,人就一窝蜂上来表达问候之情,甚至带来了几枝盈盈桃花,我才晓得原来山下已然春意满满。
整整一个下午我只听见他不停地说谢谢谢谢这怎么好意思不用这么客气是我应该做的这个我用不着还是拿回去吧天晚了山上危险你们早些回去好吗,人都打发走后他慢悠悠爬上二楼来,撑着门板自言自语:“不行,这样下去太容易暴露了,必须拦起来。”
他好像很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为数不多的几个往来之人,也是三年五载见不到几次。明明是个嘴闲不下来的,却要把自己关在少无人烟的山顶独屋里,起初我不觉有何不妥,现在想想,倒像是在躲着什么似的。
不然我也不会在他离开之前被安放在院前,作为最后一道守卫。
好吧,这些都是后话。总之自那一次村民逆袭后,他早出晚归,在院外叮叮咣咣大修防卫足有十好几天,几乎再也没有陌生人成功上来过了。我再次过起平淡无味的日子,而他照旧忙着我所不能理解的东西。
不过此后他的心情和回暖的天气一样好了起来,干活都哼着小曲。有时通宵作业,等阳光从门缝里溜进来,他打着哈欠和我抱怨夜晚过得太快,神清气爽地出门去,据说是绕着最近的小山头跑三圈锻炼身体。回来后煮上茶倒头就睡,临近午时再起,然后满身烟味地进来,开始第二天的工作。
这样拼命似的日子没有持续太长,我还记得那是个梅雨天,竹屋顶滴滴答答整日不休,被雨浸得油润润的。
“唉,怎么就下雨了呢,才买的松木没晾干,这个油也没上……你说我要不要干脆去睡一觉?雨天最适合睡午觉了。”
他耳上戴起了个奇怪的眼镜,衣服也新换了自己裁的一套,肩处嵌着小小的齿轮,看起来委实温文尔雅,比以前随便穿穿看起来有风度多了。这样一个很有风度的人,就大喇喇地坐在偃甲房门口,不是中央是门口,拆一个和我差不多的无头躯干,一边拆一边给我指着看里面重叠到眼花的齿轮和枢轴:“看,好玩吗?你也是这样造出来的~”
他话里带着十足的满意自豪,我无法回答,护心镜下面突然凉飕飕的。
很快我对面连鸟带凳一并被搬走,换了那个比我矮些、精细些的,裹着他旧衣服的……无头人。
他站在中间左看看右看看,捋起袖子转身向我,手肘压在我肩上,擦了擦我覆了灰尘的脸,灰色眼睛和我贴得很近很近,里面颜色深浅有致,涌动如同空气中可见的漩涡。
我的木头心微微一颤,不好意思地把眼光转到一边。
安全距离什么的最讨厌啦。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温暖手心捧住我脸颊两侧,微微蹙起眉,浓密睫下光芒闪动的眼睛凝视着我。
我觉得脸上莫名其妙地热起来了,然后……
然后我听见脖子以下闷闷地“啵”一声响。
灰色眼睛忽然变低了,眨巴着,惆怅地叹息。
“以前没觉得……怎么这么难看啊?”
……剩下的我不想再回忆了,不管是头被卸下来的诡异体验还是受到造物者的颜控暴击,在我惨淡的人生(?!)里都是滋味当真美妙的篇章。
被放在工作台上,我才有幸仔细瞧瞧我看守数载的偃甲房内部构造,嗯,果然很复杂完全看不懂。我的旁边也有一颗头,虽然我看不见它,但强烈的存在感难以抹去。他站在我们面前,手里端着整整一盘形制各异的椎凿,一副要大动干戈的架势。
他笑着露出尖尖虎牙按住了我的头顶。如果我有眼耳口鼻,此刻表情定然惊悚万分。可是现在我动弹不得,眼一闭心一横——虽然我的心隔得很远——随他去吧,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木头。
后来的事我记不清了。当我再次清醒时,脖子以下好好地,站在门边的老地方,对面仍然是没有脑袋的躯体,笼着手乖乖站在那,工作台方向传来工具们落在托盘里的清脆声响。
劫后余生的巨大幸福感下,连踩着的竹地板都凭空开出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