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修剪 ...
-
这位小伙伴面目模糊地在我面前机械地走过来又走过去时,已经是第四个春天。他从很远很远的叫什么海的地方,取来我叫不上名字的柔软物质,又从很远很远的叫什么山的地方,取来光辉冰冷的各种石头,加上其他没文化如我闻所未闻的玩意,全数用在它身上,小伙伴的模样开始与我、与后来造的几个人形差距越来越大。现在只要遮掉它空白一片的脸,我打赌没几个人会想到它其实和我是一种东西。
不过测试的时候小伙伴总是傻愣愣的,和他先前做的什么兔子飞鸟都大不同,缺了点灵动劲儿。我虽不能动,耳濡目染这么久,也能装模作样评判个好坏。小伙伴身上花的时间足以造一打像我这样的家伙,结果却不怎么符合我的想象。他频繁地把金属盒放进去又取出来做着比较,笔记都记了两捆,似乎对小伙伴也没什么信心。无聊的测试结束后,小伙伴被盖上黑布摆在我身边,他又开始整夜整夜地趴在台上玩那个盒子。
二楼阳台的门大开着,今天阳光很好。那盆云竹不知道被他怎么养的,一节顶一节往上爬,最高的一簇快触到了门檐。他早晨出门前,停在门边端详它一会儿,捶捶手心,老样子跑圈去了。
可今天我闻了一中午那奇怪的清苦味儿,直到太阳过了西空,他才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上来,手中拎一把寒光闪耀的剪刀。
云竹高高细细的枝簇被风摇颤,看起来一惊一乍的。他举起剪刀,宽长的白袍遮住我对它同情的凝视,随即响起咔嚓咔嚓的声音,清脆得像把空气一段段铰了下来。
再见了,我默默地想。能经他手还保留大概模样的,或许只有摆在竹制几上的那个头而已。
一枝枝短叶沙沙落到地上,空气里多了点草木汁液气味。他哼着偶尔从山那边传来的短歌小调,锋利剪子在手里掂了掂,心满意足地伸伸胳膊,侧过身给我展示他的成品:“是不是好看多了?”
原本气焰嚣张的云竹蔫下来,边角小枝全被铰断矮了一大截,只留一大一小两簇,如一驾伞盖宽广的华车,或依在高树下的小小屋舍。
……挺有情趣的不是吗,比起先前顶着昂然翎毛的鸟,或者还没安上头的小伙伴,还是云竹比较可爱。
“修一修,换个样子才不觉得腻~”他捻去未剪净的长叶尖尖,背后挽成长麻花的辫子得意地一甩一甩。
院前设置的拦阻果然奏效,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小伙伴的制作眼看要完成了。最近他一直沉迷于捏脸玩得不亦乐乎,如今终于开始注意周围的其他事物。他把剪刀揣回怀里,又跑去摸了会那个跟他长得差不离的偃甲脑袋,片刻后端了一盆水上来,看架势是要大清洗一番。我见那满满一盆清水随他步子滴滴点点洒在地上,不禁期待起一场精心彻底的清洗维护。在房间里虽没有风吹雨淋,我也觉得自己老化了不少,至少擦擦灰上点油什么的,让我也感受一下被捧在手里摸摸的幸福啊喂,比起那个脑袋受到的恨不得抱着睡的待遇,怎么可以偏心偏得这么光明正大啊!
他似乎察觉到我殷切的目光,端着铜盆在门口顿了顿,冲我微微一笑,转身下去拿了条布巾搭在臂弯,盆往阳台小几上一放,泰然地在阳光中坐下,解起了甩到胸前的辫子。
……嗯?好像不太对,说好的清洗维护呢?结果只是清洗自己吗?!那跟我笑什么啊白激动了好不好!
头不能动,为了表示愤怒,我负气地转过眼去,细细沙沙的头发摩擦声和撩起的水滴落在铜盆里的声音挑衅般响个不停,又不情愿地瞟那边一眼。他的头发很长很多,一把盈盈散在背后,其中几股带着自然弯曲的弧度,执着地微微翘起,阳光里泛着金色。
呼延采薇笑着说人老了会长白发的时候,她的发髻间确乎已经有了雪的颜色。我看着他的头发长长然后被剪掉尖尖,再长长再剪掉尖尖,却始终黑鸦鸦的不见一点变化,所以用人的眼光来看,他应该还很年轻吧。
洗头没什么好看的,我把目光转回屋内。台上摆着的那颗捏了足足半个月的偃甲头颅,皮肤光润眉目清晰,闭着眼嘴角微抿,神情安详宁静。
这大概是他投入心血最大的作品。和他长得一样,嗯,确实比我好看,这个我勉强承认吧。
它应该已经快要完工了,不晓得正式动起来会是什么样子,要是我分不清他们俩的区别,认错主人岂不是闹了大笑话。
我畅想着两个谢大师一起在工作台上和乐融融干活的样子时,他已经麻利地收拾起东西,拧着湿漉漉的头发进屋在临时镜台前坐定,掏出细齿骨梳慢条斯理地打理起头发来,态度精细认真,完全不像以前随便搓搓风干了事的敷衍。
发梢水滴了一路,在小竹凳下汇成了浅浅一片。骨梳带下来一根两根断发,浮在光亮水面上打破天然自成的完满,我瞪着水面很想把它们挑出去,按节奏滴落的水滴忽然扬了个潇洒的弧度,唰地在竹地板上拉出一道计算不出解析式的抛物线。
不要问我解析式是什么……人类的语言我还没有学习透。
抛物线告诉我他把头发拎了起来。黑色线条的尾缘在视野里无规律地上上下下后定格在一处,低得近乎贴到了地面。然后咔嚓一声轻响,落下的发尾整齐盖过外袍肩胛处精致的齿轮。头发在他手里看起来如一片裁得细长的绢绸,尾尖细细地坠着将落未落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