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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过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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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我一直对这句话耿耿于怀,整天拼老命斜眼去瞟他手上在做什么,好瞧瞧我究竟难看在哪。可惜最近这几天他突然热衷于打铁,在院子里架了个开口炉,冲天青烟里手起锤落,叮叮之声不绝于耳。阳台门也不关,烧得二楼都烟熏火燎。我觉得脸又被熏了一层。
本来就已经够黑了。
打的粗样们被轮索送上二楼,在走廊上一字摆开,他大大咧咧落坐门口,从中挑了几块,着手细雕起来。这回我们离得很近,不用斜眼也能看清他手里的东西渐渐成型,和那些肉团长大后的样子差不多,有着一簇细竹叶尾巴和尖翘翘的嘴,昂着立起一根奇怪翎毛的小脑袋神气活现地站在他腿上。
这就是他的风格?
我想象了一下自己头上也啵地立起一根翎毛。
……算了,还是现在这样比较正常。
第二天他给它装上了翅膀,用金漆和绿松石粉仔细描边填色,代替那盆云竹站在了我对面的高脚凳上。
他满意地拍拍手:“这里通风,应该干得快。看,给你找了个新伙伴。”
我瞪着那只鸟,黑曜石嵌就的眼珠闪闪发光,翘着尾巴昂着头,委实威风堂堂。虽然顶着根怪里怪气的毛,我也不禁觉得它比我看起来顺眼多了。
改装后的地板是薄而韧的合金,上面铺着薄毯,遍及整座屋子的供暖系统运作起来,房间里跟藏了个刚刚冒头的夏天似的。他啪嗒啪嗒在周围踱着步,从各个角度审视那只和我小眼瞪没眼的鸟,噗嗤一声笑出来:“好像不太像……”
鉴于他一向说我听不懂的话,这一次我也照样没有细究这只比我英俊一米米的鸟究竟像什么东西。笑完了是工作时间,他倒和坏了磁轴一样,在案前坐坐又起来四处转,如此几回跑下楼去,半天搬了两筐书上来,在我身后隔一层竹板的架子上毫无节奏感地排列了整个晚上。
在之前和以后他出去过很多次,我也经过了难以计数的不同的冬日,但在有印象的年月里,只有这一个归来后空白的冬天难以忘却,即使是现在,我也能立时记起如有实体的凝固空气压在身上的感觉,尽管作为一件偃甲我本不该有这样纤细的敏感。
去了什么谷以后,他连话都少了,鸟巢又被移到一楼,两个叽叽喳喳的家伙忽然都哑了,日子就格外漫长无趣。山顶又冷,关起门来,我所见的世界就仅仅是暗光闪烁的金属,色泽陈润的竹木,堆叠在屋角的诸多卷载,和不分昼夜光亮温柔的水精灯。
那个叫做呼延采薇的女人有次来时,带了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他二人在阳台对坐谈天,那小家伙蓬松着尾巴在房间里敏捷地蹿上跳下,顺着我的胳膊刺溜蹦到脑袋顶,又闪到一人多高的书架上蹲着,抱一颗捡来的硬果满足地咯吱咯吱啃起来。我和他一起被科普了这种叫做松鼠的小生灵。它们比野猫乖觉得多,从不主动跳进来晃悠,我偶尔能在视野最边上的细细一线树叶间发现它们倏忽而去的身影。
可现在大门紧闭,除了木头和金属什么都见不到,我站在那里空荡荡只能发呆。水精灯亮着,晚上或白天我已猜不出来,时间计算失去支持,对我来说就像静止了一样。
我被重新搬进来后面向略微朝室内偏转,见到他始终趴在宽广案台前,歪着头把玩一个巴掌大的金属小盒,半天才动一下,懒洋洋的神态让我想起那只在书架顶抱住自己绒绒长尾打盹的松鼠。
他台上的卷轴展开又合上,右手边消减左手边堆起,埋头记着画着,或握着那小盒动也不动,似乎也变作了木头。我想叫他一声,只能干瞪眼,瞪着瞪着他就扑在了案上。外面的风起了又止止了又起,他直着眼爬起来,摇摇晃晃走过我面前下楼去,不久后从老地方飘来难闻烟气,我才确信他还正常。
春气初动那天我察觉到空气产生了实体的波动,闷闷的震在四周。本来在听外边儿树摇落雪的声音,密闭的空间里忽然起了风,掀得我帽檐后仰,而他的头发和衣摆也吹起,飘飘然像要飞起来。
……这又是在弄什么把戏?
我迫切地想把草帽拉回原位,可是它不给我这个机会。风收气止,房间里一切如常,案上镂着精致叶片的小盒里光芒流转,照得屋内绿溶溶一片。他霍地站起来,大步流星朝外走,看也不看我一眼,那股劲气儿完全不是蛰伏一冬的技术宅该有的。他的眼神疲惫里透着锋锐,震得我都忘记问他脸上怎么出现了奇怪的痕迹。
冻了整个冬天的轮轴干涩冷硬,沉重的门被推开时吱呀刺耳地叫,听得我感同身受关节也莫名其妙疼起来。新鲜冰冷的风强势涌入,几乎把他吹回房内。冷热交替下我听见自己身上轻微的咔咔声,一个激灵挺直了腰板,混乱的脑子里顿时清明不少。
难捱的一个冬天终于到了尽头。门外果然传来一声悠悠长吁,我自认理解了他迎接春日的急切心情,满怀期待等他对满目枯枝冰柱发表一番宅久憋急后热情洋溢的颂词比如什么轻轻地你来了正如你轻轻地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根木头,却只听咚的一声,半天再无声息。
我低下眼光,刻着卷云纹的青铜地板上摊着磨得发白的衣边和一只角度扭得诡异的鞋,逐渐平息的风里夹着均匀的呼吸。
好吧,这样也能睡,不愧是……我的主人。
很新奇的体验,我能对自己的造物者评头论足,而他对此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