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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观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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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到那个东西是不久后的一个夜里。那天下午飞来一只偃甲鸟,他在阳台站了很久,久到小伙伴过来问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
偃甲鸟眨巴着闪着光的黑豆小眼,望望他们又望望我,眼神很犀利。用刀朴拙利落,看起来不属于任何一位来访过的偃师风格,我猜测着它的来处,那些填描金漆的花纹好像在哪见过。
无疑这只鸟的出现是个意外,意外到他能被锥子扎了手抖没察觉。小伙伴给他包扎好,从工作台上拾起它,微笑也收了不少:“是……那里的么?”
偃师用来传信的工具,身上却光光的没有纹章。小伙伴想细看,他一把夺去藏在袖中,只是摇头。
晚上小伙伴睡下,他拎着那个灯笼似的东西,在墙上照出了我无法想象的景象。我见过的白雪没有那样巍峨的山来衬,我见过的夕阳没有那样辽阔的水来托,我见过的蓝天也没有那样流利的线条将它与黄沙划分。
竹林下打着旗子的小店,田陇间吱呀运转的水车,深谷里垂悬的木桥,瀑布边摇曳的花丛,耸立刺天的石头碑,巨树掩映的石头房,积着雨水的石头巷,蜿蜒通向山顶的小径,花与叶几乎落满了行道。
每一幅场景迅速流过,鲜妍色彩无一停留。暖暖的夕阳里垂着头发的小伙伴微微发愣地望向这边,他伸手一抹,黑沉天空里一弦森冷的白月悬在头顶。
一悬就是整个晚上。
房顶修好了,日常教完了,偃甲鸟收起来了,低落几天后他又起了雅兴,带着小伙伴一起看棋谱,一种辛辛苦苦画好格子然后在上面涂一个个黑团白圈的东西。
往阳台一坐,煮一壶茶,抱两盒黑白小石头,一摆能摆到第二天早上。我看了几回实在无趣,拿着石子儿毫无规律地往这放往那放,莫名其妙地又扔掉,说的术语更听不懂,我现在死命回想也一个也记不得,只对他们头碰头数数数格子印象深刻——人真是很会自娱自乐。
小伙伴学得很认真,但永远只有三句台词,“这是什么”“为什么”“明白了”,从表情我就知道它也对那些黑黑白白格子圈圈一知半解。有时他要看书,给小伙伴随手摆个局就打发了一个下午。他看起书来很认真,半点声音都不出,我觉得无聊,很快小伙伴也觉得无聊,趴在棋盘上把石子儿垒起来直到自己倒掉,或者摆成看不出形状的图案,被他看到了,哈哈笑着拍小伙伴的肩:“不错不错,有我年轻时的风骨~”
小伙伴眨眨眼说谬赞,他听了笑得更夸张,兴致勃勃拉着小伙伴的手坐下开始絮叨,从他解不开残局把棋子摆成图画被师尊训斥,试图做个专门破解棋局的偃甲又被训斥,到他异想天开的各种设计,他住所的几次改建,他得意的诸般作品。悬挂满廊的水精灯,撑起穹顶的圆木柱,水下咬合复杂的偃甲群,星罗棋布的宫殿,枝繁叶茂的巨树,从太阳正南扯到月上中天,小伙伴已经闭了眼,他还望着天上叨叨个不休。
我自然没有小伙伴那样优秀的记忆力,能把这些一字不漏背下来,只是在以后寂寞的各个夜里,我偶尔能看见这些并不属于纪山、甚至不属于人世的景象,一幅幅与他反常的滔滔不绝对应起来。那是他话最多的一个晚上,像是憋了二十多年终于找到个机会要把先前没说的都补上,什么鸡毛蒜皮都往外倒。小伙伴先前还哦哦嗯嗯地应着,后面根本插不上话,面对过大的信息量只是愣愣听,太阳下去后就困倦地趴在了小几上。
“……兔子你见过的,还有展翼以后这么长的飞鸢,借着风能把人带天上去,那时候往地上看啊,人就只有~这么丁点大,就像我们看地上的蚂蚁。”他挥着胳膊比划,“我做过最大的偃甲炉,这~么高,七八个这里这么高,站在上面风能直接把你吹跑~在上面看星星又多又亮,一伸手就能碰到~”
从波浪线看这人是来劲了,分明唯一的听众已经扑街也没打算停下嘴,变本加厉站起来,踉跄着坐久发麻的腿撑住栏杆,使劲后仰脑袋望着漫天星斗,照旧喋喋不休。
“北疆的星星比这多多了,南海也不差……那里天蓝海也蓝,融成一片,大块的云像漂在海面上,很好玩的,有机会你一定要去看看。”
他像在和小伙伴说话,可是头也不回。
“下界花草奇兽之多,难以想象……去明珠海的路上,我见到了毕方鸟,还偷偷捡了不少它掉的羽毛回来。那里有一种形状如目的巨大贝类,鲛人叫做‘视’的,传说它的肉被取走一部分,第二天自己就长好了,很神奇吧?救我的那位带我去取了一点,可以塑成各种形状,用来做皮肤正好~如果没有它,偃甲人根本做不出来。”
“……那儿很温暖,空气湿润清新,好多小岛上长满了花和树,很适合住人……看着天啊海啊,听着鲛人唱歌,仿佛能忘记一切忧愁……”
“漂在海上的夜里我一直想,如果大家能一起在这住下,听听鲛人唱歌,看看天上的星星,没有人打扰,什么都不用担心,该有多好……你说是吗,师尊。”
原来不是对睡沉了的小伙伴说的。他像是困了,迎着雪雪白的月光望向山那头,声音低到我听不清的地步。我竖起耳朵记了他的话,每个字连起来却不懂是什么意思,于是作罢。
当我以后站在院前亲眼见到重叠铺陈开的花树,在月下宛如浩大雪海的模样,才明白那些听起来十分婉转的句子是何含义。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他转身落座,伏在几上,拨弄着小伙伴的头发,“江月何年初照人?”
“……问得好,问得好。”他抓着小伙伴的手,疲倦合眼,兀自还在嘟哝,“是我窥不破……这些就不要记了,没有用。”
小伙伴哪里还听得见这些,他却固执地重复着不要记了不要记了。
“从来如果都无用……我亦不知,自己究竟是成是败,是对是错。”
忽然日子回到我刚刚站在偃甲房门口的日子,说着我不明白的话,他睡去了。月光下两人安静的脸毫无二致,只那深锁愁眉将他分立出来。我望望天空,那空中似乎有个身形极熟的绿衣人影,呆呆坐在半空里,仰头去望满目星点,几缕薄云衬着一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