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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离都(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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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让宣读黄王旨意的时候,戚少商在人群中看着这位昔日志同道合的好友,心中百味杂陈。他依旧记得当年在山东与黄巢、尚让结交时,连饮数日、鬻剑换酒时那干云的豪气,如今他们到底成功了。戚少商并不情愿看着大唐覆灭,可是却也为昔日好友能够成功感到高兴。他和顾惜朝在这方面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到了黄昏,黄王入寓田令孜宅邸,长安一整天的混乱也就告一段落。戚少商和顾惜朝回到下处,相顾无语,心里都觉得不安,都有些后悔白日里没有趁乱先混出长安去,此时长安城门紧闭,实行戒严,再要离开怕没那么容易了。不久忽然有人投帖来访,正是黄巢帐下军官的装扮。
原来当时站在高处宣读黄巢谕旨的尚让也看到了戚少商。他是高个子,爱穿白衣,又是江湖装扮,虽人群中却极显眼。尚让为人精明,人群中不便厮认,转头叫手下查到戚少商的居处,这便连夜派了人拿帖子来请了。
戚少商感到为难,因为知道顾惜朝对黄巢向来都有成见;但顾惜朝不知是不愿使戚少商为难,还是有心要看看那位“冲天香阵透长安”的黄王,竟然不反对;两人由十余名义军骑兵引路,乘马至田令孜私邸,尚让身着便服迎出门外,高声笑道:“戚大哥别来无恙?”
戚少商下马回礼,微笑道:“好说,好说;虽是一别数月,尚兄弟和黄将军的威名响彻大江南北,时时如雷贯耳,感觉竟如从未分开一般。”
尚让笑道:“叫大哥见笑了,这小半年来戎马倥偬,糊里糊涂的一晃便过了。这位小兄弟眼生得很,是大哥的朋友么?”顾惜朝不等戚少商介绍,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顾惜朝。”
尚让所部起义军在襄阳曾被唐朝军队围城,当时顾惜朝作为西川节度使的幕僚曾率水军参与围困,尚让虽不认识他,对他的名字却耳闻已久,此时面色不变,微笑道:“原来这位小兄弟便是鼎鼎大名的顾公子,久仰久仰,听说崔使君被召回长安后,顾公子不知所踪,黄王与我还曾惋惜,这等人才若能襄助我等,何愁大事不早成。不想竟于今日得见,真乃黄王洪福齐天!来来来,请进请进,筵席已备好,单等二位。”
戚顾随他来到开筵的大厅上,只见偌大的厅堂上吵吵嚷嚷,觥筹交错,起义军中所有高位的文武将帅此刻都聚会在这里,大约也算得是庆功宴。黄巢就斜倚在上首一张榻上,身边侍候着两个妙龄女郎。尚让走上前去,高声道:“大王,戚少商大哥到了!”
黄巢眉毛一扬,欢喜道:“戚兄弟果然在长安么?好极,快请!”却不起身。戚少商只得过去,拱手见礼,口中依然如旧时称呼,道:“恭喜大哥攻克长安,宏愿达成指日可待。”
黄巢似笑非笑地尚未答话,底下喝酒的众人当中已经有人不满,叫了出来:“好大的胆子!见了黄王,竟然不拜!”一人吵嚷出声,满厅武人跟着哗然。黄巢支起身子,笑道:“都嚷嚷什么,此乃本王自家兄弟,兄弟之间,岂拘俗礼?”
一名高大的武将起身道:“大王珍念兄弟情谊,末将等都深知道!但今非昔比,唐室气数已尽,大王不日将代唐而力,身登大宝;到时就算是亲兄弟,见到当今皇上,难道也不跪拜?”这人是黄巢帐下大将赵彰,此语一出,登时连尚让也语塞;黄巢却笑道:“唉,胡说,胡说,本王当年帅兄弟、同族数十人起兵造反,白手起家,乃是为天下苍生,岂只为区区皇帝尊号?尚贤弟,还不快安排戚贤弟入座。”尚让刚应一声“是”,那边厢赵彰等几名武人一起离开座位,单膝跪地,向上稽首,朗声道:“大王,唐室无道,各地藩镇拥兵自恃,鱼肉百姓;如今大王揭竿而起,推翻李唐,天下太平指日可待;臣等斗胆劝进,望大王看在天下苍生的份上,改元建国,身登大宝,带领臣下作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也不枉来世上走一场!”
见这几名武将当场劝进,坐席上诸文武将官一齐离席跪拜,齐齐地高声道:“求大王改元建国,身登大宝,万岁万岁万万岁!”
尚让也跟着跪拜,一时厅中,除了坐着的黄巢,竟只剩下了戚少商和顾惜朝还在站立。
他二人并未想到会看到这一幕,尤其是顾惜朝,他皱紧了眉,只是四面看看跪拜的人。戚少商转头,看到黄巢坐在上首,依然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心中蓦地一悚。他知道自己和顾惜朝此刻若不跟着跪拜,只怕转眼便将大祸临头。他自己固然不惧,顾惜朝身无武功,怎能脱身?但望向顾惜朝的时候,却只见他眉目中的坚决。
便在这个时候,忽然厅外一阵大乱,有士兵叱骂的声音,还有女人的呼喊尖叫。这时候厅中武人都跪着,安静得很,否则也听不到外面的声音。黄巢眉头一皱,众武将毕竟是草莽出身,也不讲究礼数,一听外面喧哗自然而然地纷纷站起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忽然听到长声尖叫,大厅的门被撞开,一个女子手里抱着刀跌跌撞撞的冲进来,几名士兵和几个仆妇装扮的女子随后跟进。
那女子钗横鬓乱,衣衫不整,但却是容颜秀丽,并穿着一身的宫装华服。她环抱佩刀,大口喘气,神情疯狂。黄巢起身怒道:“谁把她放出来的?不是叫你们好生看守么?”
几名仆妇赶紧下跪,哭诉道:“大王,是公主趁我们不注意,摘了墙上的佩刀跑出来。大王说过要好生伺候公主娘娘,我们不敢近她的身。”黄巢大怒,叫道:“卫兵呢?还不快把她给我拉下去!”
几名卫兵答应一声,便上前要拉那女子,那女子手里举着佩刀,胡乱劈砍,嘶声惨叫:“滚开,滚开!我是大唐皇帝亲封的广德长公主,谁敢碰我!”看她的举动,已经半是疯癫,黄巢不说要她性命,士兵们一时也不敢靠近。
忽然黄巢冷哼一声,冷笑道:“什么大唐皇帝亲封的广德长公主,在床上不过也和个婊子没什么区别。你那大唐皇帝又在哪?你还当自己是公主?”厅上众武将一齐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广德公主听到黄巢的声音,忽然愣住,她慢慢地转过身,在人群后面看到踞坐如山的黄巢。她有些脏兮兮的脸上忽然出现一个近乎疯狂的笑容,尖声叫道:“乱臣贼子,乱臣贼子!”手里举着佩刀,公主以一个疯子才能有的速度和力气向黄巢冲去。
可是厅上这么多武人,哪能真让她靠近黄巢。之前公主能一直跑到这里来,全是因为仆妇士兵们没有命令,不敢真的对她怎么样;再加上义军今晚正在庆功,士兵们都松懈。但现在她既然有行刺黄巢的举动,武将们都不是吃素的,便有人随手以佩剑横敲,只一下便打飞了公主手中的刀。公主嘶声惨呼,被那武将反绞着手臂抓在手中,他色迷迷地笑道:“大王说的不错,这公主细皮白肉的,还真像俺老家春香阁那些骚娘儿们。”
黄巢笑道:“你喜欢?那便送你啦。这可是李琰那小子的亲姐姐,他们李家的公主一个个天生都是□□货色,阅人无数,你可别干不过她,在公主娘娘面前失了我们义军的面子。”李琰便是当时的僖宗皇帝。
那武将哈哈大笑,说道:“大王放心……”一边说一边将公主扛上肩膀。公主不断挣扎,他忽然哇哇大叫,甩手便将公主远远地抛了出去,捂着脖子嚎叫:“去你妈的,什么公主,妈巴羔子属狗的!”众人都看见了他脖子上给公主咬得血流不止,满厅的武将都哄笑起来。
公主正被摔在尚让身边。尚让本是一见有事发生就离开黄巢走到外围来,见公主伏在地上未知是死是活,便要扶她起来。没想到公主慢吞吞地爬起来之后,忽然伸手握住了他腰间的长剑。“唰”的一声,宝剑出鞘,尚让后退一步,正要喝止,公主踉跄退开,反手便将长剑在颈边一横。登时热血四溅,广德公主香消玉殒,魂赴阴曹。
戚少商和顾惜朝站在一旁,这一幕发生的时候就眼睁睁地看着。戚少商于心不忍,几次要出头向黄巢求情,都被顾惜朝拦住。到公主自刎时,戚少商觉得一颗心都沉下去,手掌心全是冷汗。他感觉着顾惜朝的手在微微颤抖,只能用力地回握。两人对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眼中的无限焦虑。
忽听黄巢说道:“李家的女人倒是烈性。也罢,来呀,拖下去,别叫个女人坏了弟兄们的兴致。”戚少商再也忍无可忍,高声道:“且慢!”
黄巢一怔,笑道:“戚贤弟有话说?”戚少商双手抱拳,深深地一躬,说道:“大哥,小弟与您结交在微时,到今时今日,心中始终当您是长兄,有几句话不吐不快,若有不敬之处,还望大哥海涵。”
黄巢笑一笑,说道:“自古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贤弟但说无妨。”
戚少商说道:“大哥,您还记得楚汉争雄的故事么?汉高祖刘邦入主关中之后,与百姓约法三章,秋毫无犯,就像今日尚兄弟在长安街头所宣读的您的谕旨一样。汉高祖还有一桩决策,小弟以为也是他后来得国的重要原因之一,那就是他善待秦宗室、大臣,比起后来楚霸王发秦祖茔、焚秦宫殿、杀秦宗室,天下人皆知道高祖才是忠厚长者,奉高祖为帝,方有太平盛世。”
黄巢哈哈一笑,说道:“兄弟,此言差了,那汉高祖刘邦,岂能当得起‘忠厚长者’四字?”
戚少商平心静气地道:“汉高祖为人如何,我不知道;也许对天下人来说,他真实的为人并不重要,要紧的是他能够让天下人都安心。大哥,李唐今日虽颓,但百足之虫,死而未僵,何况天下百姓已经做了二百年的大唐子民,即使当年安史之乱,天下乱到那个样子,最后唐室不也依旧复兴了么?人心向背,此时比什么都重要。小弟斗胆恳请大哥,效仿当年汉高祖,善待李唐宗室。这位广德公主,既然想不开自刎死了,求大哥将她好好地葬入皇室陵寝,莫要辱没她的尸身。毕竟死者为大。”
黄巢脸上始终挂着笑,不做声地听完,忽然拍着座榻大笑起来:“说来说去,原来是动了怜香惜玉之心啊!哈哈,戚贤弟啊戚贤弟,你也太见外了,这么点事儿绕这么大的圈子。既是动了这个求字,本王答应你便是!来人,把公主的尸身抬下去,好好装裹了,明儿找个好地方葬了。这样总行了罢?”
他笑得戚少商好不尴尬,同时却也暗暗地松一口气。他规劝黄巢,本来就是个以进为退的法子,被嘲弄一番总比当即翻脸好得多。他施礼说道:“多谢大哥。”尚让急忙在旁边打圆场,高声道:“大家怎么不喝了?来来来,都回席坐下,这样好日子,大家不醉不归!”堂上的将官们哄笑一声,各自回席,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照旧饮酒作乐。又有田令孜府上的乐师舞娘们吹拉弹唱,歌舞助兴。
戚少商和顾惜朝被尚让安排在自己席上坐下。尚让其实只是虚设席位,一边敬酒,一边还要张罗酒水菜肴。好不容易坐下来休息,戚少商便对他说道:“尚贤弟,我和惜朝今次来叨扰,其实还有些小事要求贤弟帮忙。”
他这一生,活到现在,说过的“求”字通共加起来可能也没有这一晚上这么多。尚让堆笑道:“戚大哥今日说话,怎么这样客气,什么事但说无妨。”戚少商说道:“惜朝的父兄在北方做客,我们因为些小事绕道长安,这两天就打算走了,去与他的父兄会合。义军刚刚占领长安,要出城怕有些困难,所以想请贤弟帮忙。”
尚让脸上笑容淡去,皱一皱眉毛,笑道:“大哥,才说这一次咱们兄弟能好好相聚几日,你又要走。”戚少商忙道:“将来若能定鼎,海内归一,兄弟们再相聚岂不是来日方长?现在一来我们家里有事,二来,义军刚刚打下长安,乾坤未定,你们要做的事多得很,我们就不来添麻烦了罢。”
尚让说道:“大哥,我也实话实说了,大哥的才干,小弟心中是有数的。大哥这样的人才若能留在黄王帐中,将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一字并肩王的前程非大哥莫属!只是这么些年,大哥倏忽来去,在我们行伍中始终也没真正留下来过,小弟心中一直是个遗憾。如今眼看即将定鼎,大哥若是还有什么疑虑,也该打消了。何不安心留在黄王帐下,咱们一齐干一番大事业不好么?”
戚少商苦笑:“尚贤弟,你把戚大哥当成什么人了?什么叫做‘即将定鼎,即使有疑虑也该打消’?我幼失怙恃,活到现在从来都不过是个亡命之徒;若非与你们志趣相投,当年就不会结交。”尚让忙道:“大哥,息怒,小弟多喝了几杯酒,胡言乱语,大哥不要放在心上。”他看看顾惜朝,笑道:“顾公子,你也劝劝戚大哥,若你们二位都能留在黄王帐下,我们义军的声势必将壮大。”
顾惜朝笑笑,说道:“留在黄王帐下,建功立业当然不错;不过,人各有志,勉强不得。我听从他决定。”
软钉子碰得尚让有些尴尬,也只得笑笑,附和道:“那是,那是,人各有志,勉强不得。我下去张罗了,大哥你们吃好喝好。”说着,急急忙忙地抽身离席。他这席上坐着的都是些义军中的文人幕僚,有的与戚少商点首之交,更多的干脆不认识。顾惜朝不饮酒,不动筷,只冷冰冰地坐着,戚少商知道他的心意,又挨过一阵,眼看着庭上武人都有了些酒意,搂着那些舞娘歌姬们越来越不成话,悄悄地拉着顾惜朝找到尚让,告辞出府。
黄巢起义军进入长安后,开始果然遵守了当日尚让所宣的谕旨,普通士兵与百姓不犯秋毫,且由于起义军士兵大多贫家出身,见到长安市上贫者还往往慷慨施与。但数日后,新鲜感过去,义军徒众开始抢劫商贾、富室,焚烧市肆,尤其憎恨朝廷官员,凡朝廷官员被捉住,便通通当街打死。如此日复一日,喧嚣的长安越来越沉寂,坊市间空空荡荡,越来越像一座死城。
戚少商和顾惜朝这期间滞留长安,目睹起义军胡作非为。顾惜朝心肠刚硬,并不觉得如何,反倒看着戚少商日日寝食难安的样子有些幸灾乐祸。他们住处由尚让派人挂了令牌,表示此处不得侵扰,多数时候也确实挡住了些义军士兵,也有一次一队士兵劫掠地发了性,不问青红皂白便要进来搜捕“罪官”。
戚少商自然不能让。尚让这块牌子挂在那儿,几天来不光是他和顾惜朝自己,连坊中其他的街坊也因之没受什么大损失,倘若放这几个士兵进来,开了头,以后这块牌子还能不能发挥作用就不一定了。先是好说好商量,几个士兵越发上了脸,硬是咬定有罪官逃进来,若不让搜就是与逃官同罪,株连九族,说着吵吵嚷嚷便要动手。戚少商大怒,冷笑问:“你们当真要搜?”
几名士兵乱哄哄地吵嚷道:“少废话,快给军爷让开,碍了黄王的事儿你当得起么!”见顾惜朝在一旁,文文弱弱的样子,便伸手来扯。戚少商喝道:“要搜先问我手中剑!”逆水寒连鞘送出,戳刺,横断,直劈,几名小兵被他打得一一倒地上起不来。戚少商上前一步,沉声道:“回去告诉你们那几位将军,今天就是黄王亲自到此,也休想戚某让路。”说完大喝一声:“滚!”几名小兵扎挣着爬起来,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连滚带爬互相搀扶着跑了,临走还不忘恫吓:“敢窝藏逃官,你等着瞧!”
顾惜朝慢慢走到他身后,低声问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戚少商回头看看他,微微一笑,说道:“兵来将挡,酒来碗干,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顾惜朝皱眉不语,戚少商拍拍他的脸颊,揽着他的肩进屋去,回身合上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