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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日落(下) ...


  •   放眼望去,无非是长安静悄悄的夜。
      但不仅仅是这样!顾惜朝很快就察觉到,前方数十丈远的地方,每一栋民宅的屋顶上竟然都似乎埋伏的有人在。
      戚少商忽道:“来了,那一定就是他们等的人……”
      远处大街上,一顶大轿在神策军的层层护卫下,正向这边走来。
      这时早已宵禁,这大轿周围是神策军护卫,自然是不知是哪家的王公大臣了。这里埋伏着的众多夜行人,难道是要刺杀么?
      大轿渐行渐近。忽然“嗖”地一声,一枝羽箭破空而下,正中那大轿顶上一颗宝珠,那箭正是讯号,埋伏在屋顶上的众刺客随之张弓搭箭,箭雨纷纷而下,半向大街上护卫大轿的神策军,另一半却是向着戚少商与顾惜朝射来。刺客们埋伏在此地准备刺杀朝廷要员,对四周的情形当然洞若观火,他两个过来的时候早就被发现了。
      神策军军士们大多是长安世家子,衣甲鲜明军容严整,战斗力却不行,在刺客的箭雨下乱成一团,举着盾牌只顾自保的有之,拔腿便跑的有之,被箭枝射中哭喊叫嚷的有之,也有比较剽悍的忠于职守,护着大轿举刀剑格挡乱飞的箭雨。戚少商和顾惜朝藏身的是个大宅子的屋顶,檐角高耸,躲在后面倒是不必担心被箭枝射到。两人间隙中看底下大轿周围的情形,见到神策军的表现,都忍不住大皱其眉,连护卫长安的最精锐部队都如此窝囊,这个朝廷看来是真的要完蛋了。
      转眼间刺客们已经控制住形势,可能是因为顾惜朝和戚少商一直没有什么举动,射向二人的箭也稀疏了,十余名刺客便凌空跃至街上大轿旁边——轿身上此时已扎满了箭,像个大刺猬,刺客们犹自不罢休,纷纷将手中兵器向轿子刺去。最后才有一人走上前,掀开了轿帘。
      戚少商低声道:“走!”托起顾惜朝,也不转身,双足使力,飘然后退。直到掠过数十丈外方才换过方向疾奔。无论下面轿子里是谁,刺客们是否行刺成功,两个人再呆下去恐怕都没有什么好处。刺客们当然要杀人灭口,顾惜朝现在武功全失,戚少商武功再高,要保住两个人全身而退也殊非易事。因此最好是趁着这个空挡,赶紧溜之大吉。

      “那轿子中到底是什么人?”
      ——刺客们为什么要杀那个人?
      跟崔安潜又有什么关系?
      种种问题盘旋在脑海里,寻不出答案,又似乎清清楚楚的就知道答案。长安宵禁后的街道,千百年来,不知道曾发生过多少血案,每一块铺地的青砖也许都早已浸透鲜血。如今这样的末世中,更是什么怪事都有可能发生。
      顾惜朝在安静的街道上缓步走着,他的身后是戚少商。两个人都不说话。安安静静的深夜的长安。
      “咦,那是什么地方?”戚少商忽然说,“我没来过这边,但是那里看着好眼熟。”
      顾惜朝回过头。
      那是他们没有留心的方向。数重房屋之后,一座高台巍峨矗立在暗淡的夜色中。
      “我第一次看见你,是在那儿……”顾惜朝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
      戚少商没有听清楚,他问:“你说什么?”
      顾惜朝摇摇头:“没什么。”

      天光打在窗纸上变成深蓝色的时候,顾惜朝睁开眼睛。他一醒,戚少商跟着就醒了,睁着蒙忪的眼睛不懂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早起来。顾惜朝说:“我想去看日出。”
      他总觉得像要发生什么事而心神不宁。
      上阳台的阙楼在蓝幽幽的曙色中远远看去,文静秀雅像风韵犹存的美人。但亲自登上这古老的高台,便觉得一切都满不是那么回事了。台基上砖石掉落,露出里面夯土层;台阶石材的缝隙间焦黄的衰草丛生。这高台正在长安东南方向,因为高,几乎可以眺望整个长安城。天气很冷,东边的天际,浓密的云层间,一痕红紫劈破,像鲜艳的伤疤。
      顾惜朝有诡异的心事,无法平静。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他向北方看,大明宫的方向天空似乎很亮。他和戚少商忽然都听到了奇异的声音划破长安黎明前的最后静谧。
      他们奔到高台的边沿。上阳台太高了,朱雀大街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看得到那支队伍。华丽的、东倒西歪的罗盖下金黄的数乘安车,骑马的、步行的太监和宫女衣冠不整,还有四周簇拥的神策军官兵,甲胄不全,刀枪倒提。马蹄车辙的声音凌乱嘈杂。那支队伍沿着朱雀大街向长安城南大门明德门奔去,伴着浓浓的曙色。
      “他们要逃,他们在逃跑!”顾惜朝喃喃地说,无以掩饰他近乎疯狂的惶恐。他只有一个念头,要制止他们,一定要制止他们,不能让他们逃走,不能让他们得逞!
      全世界都像在下沉,天在塌地在陷,伟大荣耀的长安在崩溃。
      他忽然向高台的台阶口奔去。必须去制止,他们不能这样,他们不能在凌晨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一走了之而把灭顶的灾难留给长安城百万市民,不能制止就杀了他们!是他们毁了这个国家,他们必须为她陪葬!
      他被戚少商在背后拦腰截住,他用力挣扎,高声叫骂,声音却逐渐嘶哑。戚少商狠狠地抱住他,不管他如何疯狂。“你改变不了!”戚少商大声说,“你改变不了!”
      “醒一醒!”他说,“没有用的你早就知道!”
      他们都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真正面对的时候,原来这样难以接受。

      这一天是唐僖宗广明元年腊月初五日。这是中国历史上变数最多转折最大的早晨。这个早晨政局变动,宰相自杀,田令孜帅神策军五百奉皇帝僖宗逃出长安,仅有福、穆、泽、寿四王及妃嫔数人从行,百官皆不知。其后不久黄巢起义的部队进入长安。皇帝和他所信任的人把整个长安的官民一齐卖给了黄巢。

      皇帝走了,黄巢军队马上会进城;大明宫已经失去了一切保护。
      长安城的曙光已渐明亮,东方的天空红日在慢慢泛着异彩。长安不明就里的百姓打开家门,他们只是知道发生了事情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戚少商和顾惜朝刚刚离开上阳台的时候街面上还是空荡荡的,没走多远,人们就像变戏法一样纷纷出现,皇帝已经出逃的消息经大明宫附近的守城军人传出来,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地整个长安的百姓都在惶恐的议论着皇帝的出逃。不安和疑惧就象瘟疫一样在人群中传播。然后忽然间,他们发现城市和国家都失去了管理。也是由军人开始,人们疯狂地涌进官家府库,成匹成匹的锦缎,成千上万的缗钱,成堆的金银珠宝与米麦粮食都成了洗劫的目标。
      戚少商和顾惜朝在前往大明宫的途中遇到了涌向府库的军民。转眼之间似乎全长安的人都在往这个方向拥挤。他们都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长起来的,却只觉得从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多的人,这就像人的海,包藏着巨大无比的漩涡,要把一切都席卷进去。戚少商和顾惜朝就在这漩涡里被推来搡去,而似乎来自所有方向的力量都在试图将他们冲散。两个人扯着手,却不由自主地越离越远,那互攥的拳头绷紧,直到快要撕扯粉碎一样的痛,也始终不能放手。
      他们终于被冲开了,一瞬间怎么用力也不能再碰触到对方的手,然后像风卷般迅速地被来自不同方向的力量越拥越远。顾惜朝的脸在人群中间很渺小,像个孩子一样茫然。有那么一阵儿戚少商只能觉到虚弱的绝望,可是接着他就用力甩掉那些糟糕的情绪,按住身边人的身躯借力跃起,足尖点在人的头颅上,向顾惜朝奔去。
      其实他们分隔得并不遥远,几步就到了,顾惜朝向他伸出手。那只手要握住也并没有那么困难。他只用力一提便将他自人群中高高的提起,扯进自己怀里。然后在人群的惊呼声中几个纵跃冲上了旁边建筑的屋顶。
      然而人群只是惊呼而已;即使这么精彩的飞人表演也没能让长安市民停下涌向国库的脚步。

      扯着他的手,用全身的力量奔跑,逆着人流,逃离一切有人的地方。
      到处都是人,这么多这么多的人。
      戚少商只想寻找一个地方,只容得下他和他握在手心的这个人。
      他从来都不知道长安原来是有这么多人的,他从来不知道这巨大的城原来根本容不下他们两个人。
      “少商,少商……”顾惜朝大口喘着气,跌跌撞撞的,跟在他的身后,被他扯着拽着,原本整齐的发髻也有些松散了,许多丝丝缕缕弯卷的碎发掉落下来。他的脸颊有鲜艳的潮红,汗滴滑过脸庞,眼角湿润着。长安人都疯了,皇帝逃走了,大唐要完了,半个时辰前这些事实带来的恐怖曾经填满他的心,他曾经以为天崩地裂不过如此,可是现在那些都变得无关紧要。
      “少商,少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停下,等一等……”
      戚少商终于停住脚步。
      这儿是个空荡荡的窄巷,巷口还是人来人往。他已经不在乎。他抓住顾惜朝把他抵在自己和墙壁之间,他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个人,看着他喘得什么似的,看他潮红的脸,潮湿的眼。人群中他那些孩子气的茫然已经消失了,他明白自己,就像自己明白他一样,他们都再也没有勇气去经历彼此失去。
      顾惜朝努力平复自己的喘气,他闭上眼睛,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着。他闭着眼睛微微地抬起脸,于是立刻感受到了戚少商。他狂热地侵占,他也热烈地回应。他的手臂结实稳定,怀抱宽阔安全。

      长安一片乱象,身处其中,无力回天。他们只能先回到住处去,等待,不知道会等来什么,但除了等待,还能做什么?
      谁知那里却有个意想不到的人在等着他们。
      戚少商顾惜朝齐齐一怔,接着认出来,顾惜朝说道:“原来是石伴伴?你没随着皇帝离开长安么?”
      石野猪笑道:“惭愧惭愧。小人是田大将军的眼中钉、肉中刺,之前仗着皇上宠着,还能做些风浪,现而今皇上去蜀中,那是人家的地盘,连皇上只怕都还得看人家的眼色行事呢,我们这等下贱之人,何苦去自讨苦吃?所以宫里一乱,我就趁机跑出来了……不瞒二位说,我有个相好儿的妹子,现今正在北门等我呢。等我送完了崔公的信——哎哟,瞧我这糊涂虫!只顾着唠唠叨叨地说话,把正事儿都忘啦!小人冒昧来访,乃是给崔公送信来着。顾公子,给你。”
      顾惜朝接过信件,其实只是一张匆匆写就的便笺,崔安潜说事态紧急,不得不速离长安追皇帝回来,劝他们赶紧离开不要在长安多待。短短几句话而已。顾惜朝看完了,与戚少商对视一眼,石野猪察言观色,微笑道:“其实,如今的状况,要皇上回来多半是不能够啦。两位是有大本事的人,要是喜欢看看热闹,倒也不用急着走。崔公身边有崔鲸先生护卫,可保无虞。两位不必挂心。小人任务达成,这就要走啦……”
      顾惜朝忙道:“石伴伴,留步。”一件事在心底里怀疑了很久,终于问出来:“昨夜长安街头有人行刺某朝廷大员,石伴伴可知道?”
      石野猪想了想,笑道:“这件事情么……横竖我也要退出江湖啦,顾公子既然问了,正好小人能回答。那不是什么朝廷大员,那不过是个阉竖奸宦!昨夜的事情,不光小人知道,崔公也知道。可惜功亏一篑……今日早朝后,卢携卢老相公已经在他府上饮鸩自杀……算他田令孜赢一局,老天不帮大唐,有什么办法?不过,迟早这人是要遭报应的。我能活着,就一定好好活着,睁着眼睛等着看他遭报应!”他即使说这些残酷的话语,也还是带着笑容。

      这次长安之行以这样的意外收场,两人有些措手不及。送走石野猪,戚少商问顾惜朝:“我们是跟着也离开长安,还是留下看看?”
      顾惜朝看看他,嘴唇动一动,想说话,又说不出口。两人都知道留下来未必是对,可是要他们下决心不看这一场改天换日的大热闹,却也着实大不易。
      长安民众的骚乱持续了大半天;到了下午申时左右,人们纷纷传说黄巢的前锋将领进长安城了,后来又有消息说金吾大将军张直方带着文臣武将几十人刚刚出城到霸上去迎接黄巢。这些消息乱七八糟的很多,坊市间父老相传,一会儿一个一会儿一个,也未能分辨真假。但是没过多久,黄巢进城了。
      这回的消息很确定,金吾卫挨家挨户地叫人去东门大街上夹道迎接。
      黄巢进入长安的时候,戚少商和顾惜朝就夹杂在道边密集的人群里,目睹了这改弦更张的一刻。黄巢乘坐金装肩舆入城,后面跟着的是他无数的士兵,他们披发,着锦绣,手臂上束一根红缯,装束特异而招摇,无论步兵骑兵,军容皆严整而肃然;川流的士兵之后是辎重车辆,绵延数里,络绎不绝,连道路皆被车辆堵塞。
      大将尚让当街宣读黄王的谕旨,道是:“黄王起兵,本为百姓,非如李氏不爱汝曹,汝曹但安居毋恐。”
      这是改天换日的巨变。一朝朝,一代代,魔咒一般,永无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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