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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离都(下) ...

  •   屋里黄泥炉上正温着酒,顾惜朝取下酒壶给戚少商倒满碗,又给自己也满上。正要举碗,戚少商按住他手背,柔声道:“惜朝,该我敬你。”
      他举起酒碗,说道:“回头想想,这么多年,我们坐在一起喝酒的机会竟然这么少。这第一碗,惜朝,敬你这些年为我所受的委屈。你我在一起,不遵礼法,不敬世道,不见容于父兄,不能白于天下,你本来可以和傅小姐做一对美满夫妻,是我牵扯着你,不肯放手。而你为傅小姐愧疚、自责,宁可自己难过,却从没有怨我、怪我,对我始终如一。我无以为报。”
      他先干了碗中酒,顾惜朝静静地看着他,良久说道:“是我自己负心,干卿何事?我从不善待世人,也不苛求世人善待于我。蜚短流长,在所难免,我甘之如饴。这杯酒我回敬你。”语毕,仰头干了碗中酒。
      戚少商待他饮干,再为两人都斟满酒,举起酒碗,说道:“惜朝,你志向高远,才智过人,无论在河东,在蜀中,无论是治军还是为政,你表现出来的能力都令我自惭形秽。我曾为一时意气,辜负你对我真心,近来回想,每每惊出一身冷汗。即便如此,你依旧不念旧恶,这份情谊,我粉身碎骨也不能报。我自问无愧于天下人,唯有对你顾惜朝,我愧疚万分。这第二杯酒,谢谢你肯对我如此宽容。”
      顾惜朝轻轻地说道:“我心不由我,我亦非情愿,只是情字害人,无可奈何而已,你我性格迥异,做人做事天差地远,你说对我有愧,我对你何尝不是?这一杯我依旧回敬。”
      戚少商又斟满了第三碗酒,微笑道:“你我自从在连云山下,琴剑相和,引为知音,到现在已经有五年啦。你说的对,我们性格迥异,处事原则更是天差地别,过去总是不停的争执也许真是注定的……可是这一次滞留长安,我突然明白两个人在一起能互相慰藉,心意相通,是多么好的事。上次在黄巢庆功宴席上,你心中诸多愤懑不满,却始终沉默隐忍,不发一言。你的心意我都知道。这第三杯酒,敬你的隐忍和体谅。”
      顾惜朝默然,他慢慢饮干碗中酒,轻声说道:“我若要淋漓快意,何其容易。可是怎么对得起你那晚那么多的委曲求全。少商,我眼看你低头,比什么都难过心痛。”
      戚少商慢慢探过手,握住顾惜朝的手,放在脸颊上轻轻摩擦,柔声道:“这个世上,看到我低头就会心痛的,也只有我的惜朝一个。”

      那一天他们等待着被打跑的士兵们搬回更多救兵,等着一场吉凶难料的闹剧,可是意外的是直到天黑,又到天亮,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也许是尚让的牌子比他们想象的作用更大,也许是起义军没有余暇来管他们。一天过去,两天过去,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顾惜朝对戚少商说:“也许我们该主动去找尚让。我们总不能困死在长安一辈子。”
      他没有说出来的是,也许尚让,甚至黄巢,根本就在等着他们主动上门请求放行。人在屋檐下,不低头又能怎么样?他们离开住处,步行去往黄巢的离宫,田令孜的旧宅。
      冬日里天短,太阳挂在西边的天头上,死样活气的放一点光芒。街面上静悄悄的。这死寂的城市竟然是长安。
      他们经过前宰相卢携的府邸。卢携在田令孜奉帝出逃的那个早上,朝会中被罢免宰相之位,随即饮鸩自杀,没有来得及看见黄巢挥兵长安。可是黄巢却不能放过他,在进长安的第二天便闯入灵堂,鞭尸戮骨,最后又将其尸体曝尸野外。此时他的府邸虽然给抢劫得一塌糊涂,却没有毁坏,朱门紧紧闭合着。戚少商忽然一拉顾惜朝,躲到角落里,不一会,只见一男一女两人狼狈地奔过来。
      男子穿着儒生衣冠,已是跑得面如土色,上气不接下气,女子一身短衣襟小打扮,手里一对明晃晃的弯刀,满面肃杀,儒生差不多是给她一路拖过来的。她回身看看,咬牙道:“他们眼看就得追来,跟我来!”几步奔上台阶便去用力敲打卢携府邸的大门。
      可是敲了不知多少下,始终不见有人来应门。那女子急得跳脚,这时街角十余名义军士兵已经出现,卢携府何等醒目,他们一眼就看见了逃命的一男一女,发一声喊,各挺兵刃,乱哄哄地杀过来。
      那女子眼见后有追兵,前路不通,把心一横,上前几步将那书生挡在身后,弯刀横在胸前,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打定了主意要拼命。那书生惶然叫道:“曹小姐,你会高来高去的本事,你快逃命去罢!他们要杀的是我与你无关!”
      顾惜朝看看戚少商,低声道:“我们自顾不暇,你不要再去多管闲事。”戚少商皱紧眉头,不回答。两个人在暗处观战,顾惜朝的眉头却也越皱越紧。他忽然说:“去救人!”
      原来那女子小巧腾挪的功夫不弱,但是遇上的是一队久经沙场的老兵,弯刀对长枪大刀,实在也太过秀气,战斗力根本不在同个级数上,又要护着后面不会武功的书生,片刻间便已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士兵们见她是个女子,又着实有几分姿色,一边打一边连哄笑带戏耍,越说越下流。
      那女子本是个再刚烈不过的性子,听着众士兵不干不净的调笑之语,越听越怒,越怒招式越乱。再勉强支撑几招,左肩中枪,伤得虽不重,她却知道今日必将无幸,倘若活着落到这帮士兵手里只怕是生不如死,想到这里一闭眼反手就要拿弯刀抹脖子。
      便在此时,“当”的一声,她只觉得手臂巨震,弯刀被一股极大的力量击落。又惊又怒地睁开眼,却见眼前众士兵长兵器的战团中,已经多了一人代替自己在战斗。那侠士白衣胜雪,乌发一束,手持宽厚巨剑,威风凛凛,如同战神,所有士兵在他面前都要发抖。
      戚少商自从得了逆水寒,这还是第一次于实战中宝剑出鞘。剑与长枪交错,“擦”的一声,士兵手上长枪轻轻地应手而断。戚少商没料到这宝剑如此锋锐,脱口赞一声“好剑”!
      顾惜朝缓步走出来,朗声道:“不要留活口!”戚少商心中叹一口气,但是知道他说的对;这些士兵在长安城中无恶不作,送命在此原也是恶贯满盈。当下将十来个士兵尽数杀了。
      顾惜朝拾起那女子的弯刀,微笑道:“小姐,借兵器一用。”那女子护着伤处,靠在卢携府门前的玉石狮子上,不住喘气,点了点头,勉强道:“恩人自便。”看着顾惜朝拿着弯刀,在每个毙命士兵的伤口处都续砍一刀,不由面露诧异之色。
      这时戚少商已擦干净宝剑,还剑入鞘。那女子也已略有恢复,站直身体,福一福,轻声说道:“多谢大侠仗义援手。”戚少商急忙还礼。
      那书生也过来连连道谢,见顾惜朝用弯刀戳刺士兵尸体,看不过眼,叫道:“那位公子,他们……他们死都死了,何苦再糟蹋尸首?”
      顾惜朝回头看看他,撇撇嘴,懒得回答。戚少商知道他用弯刀戳砍士兵的伤口,是为了使伤口不能辨认,因为逆水寒是一柄古剑,极宽极重,伤人之后伤口极容易辨认。他倒不是怕事,只是此时局势比人强,走错一步都不行,倘留了借口给人,谁知道会被借题发挥到什么地步。便问那书生:“不知道这些士兵追赶先生,是为何故?”
      那书生叹口气,说道:“小生韦庄,本是杜陵人士,秋天起便住在长安,等待明年春闱应考。家先祖见素公曾为宰相,因此拜了老相公卢携为师。卢老相公被曝尸野外,小生不能出城,只得自己在下处私设灵堂拜祭,谁知被乱兵看到,不由分说,便要杀小生的头,若非凑巧碰见曹小姐,还有这位侠士,小生此时已经身首异处了。”
      卢携虽算不上什么好人,但这书生当此乱时,明知道拜祭他会给自己招来危险,依然故我,戚少商肃然起敬,说道:“原来先生不忘旧恩,是一位义士,失敬,失敬。”又问道:“这位小姐是与韦先生一起的么?”
      那女子说道:“小女子曹羽嫦,随父兄在卢老相公府上做客,因此认得韦大哥。敢问侠士大名?”
      戚少商只得回答了姓名,曹羽嫦一怔,轻轻地“啊”一声,道:“原来是戚大侠!难怪如此身手了得……”她打架的时候样子那么凶悍,打完了架一转脸,说话举动都斯斯文文的,像闺秀胜过像武人。她蹙着眉尖又道:“我们本来都藏身在卢老相公府中,可是不知为什么,刚才敲门这么久,也没人来应,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吧?”
      顾惜朝对戚少商低声道:“你进去看看,如果有人呢,也就算了;如果没人,正好把这些尸首都扔进去。”戚少商知道他的意思,反正死无对证,这里这个空宅子又正好是“罪官余孽”的聚集之处,把尸首扔进去,就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了。不由笑着皱皱眉,叹道:“使坏的本事,谁也不如你。”
      卢携府中已经人去屋空,破烂烂冷清清的,一点有人呆过的痕迹都没有。戚少商进去看过,出来把情况一说,曹羽嫦说道:“既然什么痕迹都没有,他们可能已经走了。没关系,我找的到他们。” 戚少商有些担心她一个女孩家,还带着个不会武功的书生,正要说话,顾惜朝掐他一把,使了个眼色,他乖乖地闭上嘴。几个人一起动手,将士兵们的尸体搬进卢携府中。地上的血迹虽然擦不去,这个时候长安街面上血迹到处都有,倒也不新鲜。
      与曹羽嫦他们分手之后,天也晚了。经此一闹,也不可能再老着脸去找尚让黄巢。两个人往回走,不知为什么反倒一身轻松了。
      顾惜朝心情很好,高高兴兴大步流星地往回走。戚少商追上他,问:“你为什么不让我问那个姑娘怎么找她的同伴?”
      顾惜朝笑道:“你这傻瓜,她们的藏身之处怎么可能轻易让你知道?换了你,你会不会告诉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戚少商抓抓头皮,顾惜朝笑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说着又笑开,道:“你有没有发现,那个姑娘眼睛咕噜咕噜地一直盯着你看呢,哈哈,戚大侠,恭喜恭喜,你要走桃花运啦!”
      戚少商险些一头栽倒,骂道:“好好的编排人家姑娘,你也不怕闪了舌头。”说着抓住他,四处看看,寻了个僻静处不由分说便把他拉过去。顾惜朝怒道:“你干什么!”他低声回答:“看你有没有真的闪了舌头……”

      两个人穿过小半个长安城回了住处。一进坊中,便看到里面灯火通明,散发衣锦的士兵站得满满的。顾惜朝先停下脚步,戚少商随后停下,两个人对视一眼,心意相通,戚少商反手握住顾惜朝的手,大步向前走去。

      尚让就坐在桌边,对着一灯如豆,喝早已冷掉的酒。戚少商和顾惜朝走进房中,随即有士兵关上了屋门。尚让抬头微笑道:“两位今日好快意啊!我已枯等了半日,见有酒,便不客气喝上了。大哥别舍不得,明儿我叫他们送十坛子长安最好的酒来。”
      戚少商微笑道:“怎会舍不得,只怕这酒粗,兄弟喝不惯。”尚让说话似是意有所指,他索性也不追问也不解释,只和顾惜朝分别坐下,自己取过酒壶,为三个人都满上。
      尚让苦笑道:“自从乾符二年随家先兄起兵以来,摸爬滚打将近六年,断过粮草饮过马溺,什么样的劣酒到我眼中都是再甘美不过的佳酿,何来喝不惯一说?”他说着,自己端起酒碗来,朝天一举,说道:“敬黄王!”
      戚少商和顾惜朝都不动杯,他自己一气饮干,再斟满,说道:“黄王明日便将登基,改元金统,国号大齐。”
      戚顾对视一眼,即有些意外又觉得是在意料之中,戚少商便举起酒碗,说道:“黄王大愿得遂,可喜可贺。”
      尚让一笑,说道:“大哥,你这简简单单一句话,背后的含义可深。你说黄王大愿得遂,是不是在指责黄王,揭竿而起为的,并非是天下苍生。”
      戚少商正色道:“黄王揭竿而起时,岂能料到今日局面?何来指责一说?不过的确,我并不赞同他这样快便登基称帝,大唐皇帝还在,百姓心里向着的还是大唐,此时他登基称帝,岂不是坐实了骂名?”
      尚让沉吟道:“大哥说天下百姓心向大唐,未免高估了唐室罢?”戚少商叹口气,说道:“唐室失德,皇帝无道,这些年来主昏臣奸,国家乱成了一锅粥,生灵涂炭,百姓遭殃。可是,兄弟,从我眼睛里看到的,李家的皇帝,和黄家的大王,对百姓做的事情,似乎也没什么区别啊!长安的乱相,兄弟难道是看不到的?百姓已经做了二百年的大唐子民了,二百年来都奉一家一姓为天子,你要他们一朝改变,除非比那一家好数倍甚至十倍百倍。可是……”
      尚让打断他的话,说道:“会好起来的,大哥,你相信我,会好起来的,有些将军未曾尝过富贵滋味,一时利欲熏心也是有的,他们随黄王南征北战,受苦良多,做点出格事,黄王现在虽不忍心阻止,将来总会约束他们;若不服约束,治罪便是!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戚少商苦笑道:“兄弟,你说这话,我心里便可好过一点。因为,知道你还清醒。你是黄王的左右手,有你在,也许有一天确实会好起来。可是我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会来。我曾请求你放我和惜朝出城,不知道兄弟能不能帮这个忙。”
      尚让慢慢说道:“兄弟也曾请求大哥,留下来,在起义军中与兄弟同袍,做一番大事业。不知道大哥,能不能答应。”
      戚少商叹道:“兄弟,你何必为难大哥?”
      尚让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道:“大哥是必定不肯的了?既然今日这样看不起我们义军,当初何必与黄王结交?”
      顾惜朝忽然冷笑一声,说道:“尚将军说这话未免太没意思了吧?黄王微时不过是个贩私盐的,偷偷摸摸重利不法,少商都肯结交,要看不起早就看不起了,还会等到今日他高高南面而坐称孤道寡的时候么?少商结交的从来都是那个义气深重豪情盖世的黄大哥,不是现今纵容手下胡抢豪夺欺凌弱小贪欢残暴的黄王!尚将军明明是个明白人,何必非要大家都说出难听话来?我和少商,自从目睹你义军进城以来种种怪事,便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你今天肯放我们出城,就算对我们有救命之德,我们自会一生感念;你不肯放,我们也在意料之中,绝不怪你背德失义戕害朋友。是放是留,将军自行做主,不必再作说客。道不同,不相为谋。”
      尚让愣住,半晌苦笑道:“顾公子说话,句句都像刀子一样割人的心。”
      戚少商慢慢地说道:“惜朝率真任性,兄弟莫与他计较。”
      尚让低头不语,过一阵,苦涩地笑道:“大哥与顾公子,本是人中龙凤,黄王出身虽微贱,却也知道唯才是用的道理。他请两位留下,也是真心实意的。”
      顾惜朝冷笑道:“即使留不下,也不能留给别人,是不是?老故事啦,这戏码不新鲜。将军此来,坊中里里外外士兵站得密密麻麻的,想要干什么昭然若揭。不是我看不起你义军,这么几个人想要留住戚少商,只怕还不够。”
      尚让淡淡地笑道:“留不住戚少商,留顾惜朝总还是可以的。留住了顾惜朝,戚少商怎么能舍爱侣而独善其身?”
      顾惜朝一惊,尚让那句话至少两个含义,第一他已经知道顾惜朝武功尽失,要留下很容易;第二他还知道两个人的关系,那是顾惜朝最忌讳的,他顿时满脸涨得通红。戚少商见他如此,索性大大方方地握住他的手,说道:“尚贤弟说的没错,愚兄与惜朝两人一命,要拿去悉听尊便,要我二人留在黄王帐下,绝无可能。”
      尚让沉吟一阵,终于说道:“实不相瞒,今天我过来这里,随身带兵将五百,确实是为了缉拿二位。”戚顾对视一眼,握紧了对方的手,静静等待不发一言。尚让忽然解下配剑,将剑柄向外,递向戚少商:“大哥,我带来的都是我的心腹亲兵,你拿了我的剑,假作挟持于我,我送你们这就出城去。”
      戚少商和顾惜朝齐齐怔住,戚少商说道:“这……这如何使得……”
      尚让说道:“大哥,若不做这一回戏,我回去也无法交代。纵使黄王那里无话说,下面还有众家将帅。”
      戚少商还在犹豫,顾惜朝探手抓过尚让配剑,“刷”的一声拔剑出鞘,说道:“如此得罪了。”当即便横剑尚让颈上,喝道:“走!”
      他和戚少商现在如砧上鱼肉,虽然不知道尚让究竟是真情假意,有这么一个机会,便当把握住,总比束手待毙来的强。况且若非估摸着成算不大,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来到门外,尚让便喝令士兵:“牵三匹马来!”门口亲兵惊异道:“将军……”尚让厉声喝道:“住口!叫上十个弟兄随我走,其余原地待命;擅动者,杀无赦!”
      乘着夜色,一行人静静地穿过长安城。
      出长安东门的时候顾惜朝回头遥望。高耸的城门,厚重的城墙,夜色中如高大的老者。城门缓缓闭合,他转过头来,又忍不住回头去看,仿佛从今别后便再也看不到了似的。怎么可能呢。他摇摇头。
      尚让送他们直到十里之外,在马上与戚少商作别,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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