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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日落(上) ...

  •   急吼吼地到了长安,却不能急吼吼地去找崔安潜。谁知道现在朝廷是个什么状况?顾惜朝问客店主人打听,好在崔安潜名气很大,长安城中等闲人都知道他,客店主人告诉他说崔安潜回长安后,迁为太子宾客,如今依旧住在白石坊老宅中。
      白石坊距离他们住的地方有段不短的距离。顾惜朝心里隐隐的有些不明所以的不安,所以进了白石坊,找到崔府,并没立刻便进去,站在僻静处远远地观望一阵,只见到大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好一副门可罗雀的模样。
      顾惜朝无奈,与戚少商上门,在门房投了帖子,等不多一会,大门开启,门里面三五个家人簇拥着崔安潜快步迎出门来,大笑道:“啊哈,你们居然也到长安来了!一别数月,叫做哥哥的好想!”
      这人披散着头发,身上酒渍淋漓,两只脚的鞋子反穿着,直是名士气派,那里有半分封疆大吏的模样?顾惜朝从前习惯了他正襟危坐的样子,不由意外,问候道:“大哥,别来可好?……”说着便要拜见,崔安潜一把拽起,笑道:“别拜,别拜,搞这些劳什子的干嘛,我这里有真正的兰陵美酒,还有长乐坊最会唱歌的姑娘!叫她给咱们唱一曲琵琶行!这位兄弟瞧着眼生,嘿,只要是跟我顾兄弟同来的那就是好朋友!管家何在?教厨房把酒席撤了,换桌新的,与我这些好兄弟同饮!”
      戚顾二人只得跟着他到庭上,一进门便只见满室氤氲,席上数位宾客,席下十余伶人,乱纷纷的猜拳行令、吆五喝六,看来酒正酣耳正热。
      顾惜朝怔一怔,展眉笑道:“大哥还是这么好热闹,这还是大早晨的,就开席了?”
      崔安潜笑道:“我这席酒已经开了两三天,大伙儿难得聚到一块,自然要好生热闹热闹。”
      戚少商与顾惜朝对视一眼,只得往脸上堆下笑来,各自入席坐下。
      这桌酒席既然已经开了两三天,座中的宾客其实都早就迷迷糊糊了,虽然见多了两个人,却显然连分辨他们是否是熟人都懒得,便有人举杯过来,醉醺醺的要一起喝酒。长安的酒宴无非就是这样,戚少商来者不拒,酒到杯干,与席上诸人迅速打成了一片。
      顾惜朝既不愿意喝酒,也难以与这些人合群。但他不能总是这样直挺挺的坐着。筵席下十余名伶人各显其能,将一首“琵琶行”弹得如抛珠碾玉,席上却并没有人真正倾听。顾惜朝忽然起身,走到筵席下,接过一名女伶手中的鼓槌,抬头看看筵上醉生梦死的人们,闭上眼睛,用力击下。

      崔安潜在内室中重新摆了酒,叫厨房整治了几样素淡小菜,并几碟点心,与戚少商、顾惜朝围坐,身后只有崔鲸相伴。
      他拈了一个酥饼,苦笑道:“整日价逢场作戏,酒喝得一肚子难受。我得先吃点东西,叫你们二位见笑啦。”
      顾惜朝忙道:“大哥自便。”回头又对崔鲸说道:“鲸兄,请些热茶来罢。”崔鲸点头,出门吩咐了热茶,不一时送到,顾惜朝给他舀一盏,他忙忙地喝下去,嘴里很多食物,说:“你们俩别闲着,吃啊!”
      好容易他吃完了,抹抹嘴,苦笑道:“唉,整天大鱼大肉围着,还是饿成这个屌样,真他妈的丢人!”顾惜朝笑笑,他回头看看崔鲸,说:“听崔鲸讲,你们二位恩怨纠结得很深,听着像听一回大书似的,原来还是讹传的多啊。”
      顾惜朝脸色有点僵硬,苦笑道:“这是私事,总该公事为重。当日在成都一别,没想到重逢竟然是在长安。大哥的处境还好么?”
      崔安潜苦笑道:“好,好啊,好得不得了!你没见我整日吃吃喝喝,醉生梦死么?”
      顾惜朝叹道:“小弟来长安,就是放心不下大哥。果然……大哥名士气度,纵然醉生梦死又如何?只可惜当日蜀中,大哥与我说的那些宏图志愿,竟到底也成了空话。”
      崔安潜一笑,说道:“就是不愿它成了空话又怎样?贤弟,你与戚大侠若在长安没什么事儿,这便速速回河东去吧,趁着这条路还没被封死……”
      顾惜朝一怔:“大哥说什么?”
      崔安潜看看他,再看看戚少商,苦笑道:“唉,对你们说了也无妨。贤弟,实不相瞒,你知不知道黄巢打到了那里?——也就是这两日,黄巢攻陷东都的奏章也就该到了。东都之后是潼关;潼关之后,便是长安了。”
      顾惜朝吃了一惊,连戚少商都吃了一惊,失声道:“这么快?”
      崔安潜笑道:“朝廷根本拿不出像样的兵将跟他打,当然是这样快。田令孜每天忙里忙外地准备着带皇上去蜀中投奔他哥哥呢!贤弟,可惜了你在蜀中的那一番心血,做哥哥的没用,没能给你守下来,反倒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裳。”顾惜朝急忙摇头:“大哥言重了。只是,朝廷拿不出兵将来,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等着?”
      崔安潜淡淡地道:“这已经是大势所趋,人力不能回天,贤弟,看开点吧……”顾惜朝却有些急了,压着声音叫道:“大哥叫我如何看得开?现今可不比玄宗皇帝那时候,西逃蜀中,说起来简单,难道将来还有机会中兴一次么?这时候走了,这大唐就完了!”
      崔安潜笑着摇摇手,道:“也不至于那么可怕。好兄弟,你听我的,回到河东,如果能留在郑公身边,那就好好地辅佐他。有河东这些人在,黄巢再厉害,也过不去黄河。你见到郑公,帮我带个话,就说朝中清流从未放弃过,请他安心。他自然就明白啦……”
      顾惜朝怔住。他心中暗自盘算。与戚少商再待一会,便告辞离开。

      在崔安潜府中说话不过半个时辰,却折腾胡闹了大半天,出来时天色都暗下来了。
      两个人穿过西市零散的人群。周围的铺面都在上铺板,预备打烊。一天就这么又过去了。
      崔安潜反复要求他们尽快离开长安,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却谁都没有提离开长安的话。他们依旧在长安城里住着,听着一切时真时假的消息。崔安潜专门偷偷地上门来访他们,催促离开,言辞诚恳急切,顾惜朝却依旧固执地摇头。
      “就算大唐要亡了,我也想亲眼看着它究竟怎么亡。”
      崔安潜听着这句话,怫然不悦。
      “大唐不会亡,她只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顾惜朝没有继续辩论下去。崔安潜走后,他对戚少商愤愤地道:“大唐或许不会立刻就亡,可是就算她死地之后还能重生,她也不过只是回光返照,无论民间还是朝廷,根本没有足够的积蓄再应付一次中兴,崔大哥是个明白人,为什么单单这件事上犯糊涂?”
      戚少商说:“他只是宁可往好处去想吧……”
      顾惜朝有时闲了,会想起傅宗书。傅宗书依旧做他的宰相,不过已经搭上了田令孜,满京城都传说两家正准备结成儿女亲家。戚少商最初在酒楼上听到这个流言很惊奇,不管怎么说,顾惜朝与傅晚晴的婚约根本没正式退掉,怎么傅宗书就能一女配二夫呢?他偷偷看看顾惜朝,顾惜朝只是最初听说时,嘴角边的肌肉抽了一抽,接着就像没听到一样,木着脸喝他的酒。
      长安的生活日复一日,每天都是一样。坊中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东西二市繁华无匹。戚少商和顾惜朝在长安,不知不觉地也仿佛被这波澜不惊的生活侵染了,有时梦醒,浑浑噩噩中竟根本不能相信或迟或早这一切都会被彻底改变。黄巢与起义,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顾惜朝迟迟不肯离开长安还有另一个原因,他总觉得崔安潜暗中在做些不能宣讲的事。他和戚少商隔几天便去崔府上拜访一次,有时明着上门,有时暗中监视。果然在来往崔府的、那些只会吃吃喝喝帮闲的人当中,总能辨认出几个特别人物来。
      有江湖人,有太学生,有东宫官员,其时未立太子,所谓东宫官,大半是如崔安潜一样被赋予闲职排挤在外的官员。甚至他们还见到宫中的伶官。僖宗好胡闹,宫中豢养许多伶人乐师,但崔安潜虽然好酒,私生活一向方正,怎么会与伶官来往?
      巧合的是,那位伶官拜访崔府时,戚少商顾惜朝都在,正在与崔安潜饮酒谈心。下人来报说,石伴伴到了。崔安潜忙命快请。不久,一个身材矮小,面貌讨喜的少年男子便进来了,还未见人,先听到他欢欢喜喜的声音:“崔公好生高乐啊,这一向把小弟忘得一干二净了罢!”
      这少年生就白白净净的面皮,笑眉笑眼的。崔安潜给他们介绍:“这位是石野猪石伴伴,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儿。”
      戚少商险些笑出来,石野猪,好奇怪的名字,顾惜朝却一听,立刻面色一整,站起身拱手道:“原来是石伴伴。在下失敬……”
      回住处的路上,天色已晚,两个人留神躲避着宵禁后的巡逻官兵。顾惜朝对戚少商讲起石野猪的事迹:“咱们那位小皇帝喜欢打马球,你知道,还是我来长安考试的那一年,街头巷尾都传说,他对宠幸的伶官,名叫石野猪的,说过‘若礼部的大人们考试题目是打马球,朕一定能当状元。’若是旁人,一定就顺着话儿逢迎拍马了,可是石野猪没有,他哂笑着说,‘只是千万别遇上尧、舜那样的贤明君主,否则陛下这个马球状元恐怕就当不成啦。’皇帝被他堵得哑口无言。你说,这个人是多利的口,多大的胆量?而且为人也真是很好。”
      戚少商肃然起敬,道:“如此说来,是我对这人无礼啦!我该去向他赔罪。”顾惜朝微笑道:“你不用这么听风便是雨,这样人,心胸想必很是豁达,也不会在乎你对他有没有无礼。他席上对你很是青眼有加呢。”
      戚少商面容一僵,忙道:“我……我可没看出来……”
      顾惜朝忙道:“我随口胡说而已,你别见怪。”他说得很快,面容是淡淡的,说完便走,走出几步觉得不对,回头见戚少商怔怔的,站在原地。
      他走回去,问:“你怎么了?”
      戚少商低声道:“惜朝,我心里只有一个人,你知道……”
      顾惜朝唇角的皮肉微微地抖,好一阵,苦笑道:“我们这样,君子之交,不好么?何必非要……”可是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停顿住,深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微笑道:“我其实在想,崔公这些来往相处的人,很奇怪啊……不知道他究竟在搞些什么鬼,我好奇得很……”
      他话音未落,戚少商忽然抓住他手臂,迅速无比地滑进旁边街角处的阴影中。顾惜朝吃一惊,呼吸停顿,想推开他,不知道为什么隐隐的又不情愿。这么犹豫着,街面上传来巡夜的神策军士兵走路时整齐而沉重的声响。
      戚少商按着他不动,竖着耳朵倾听街面上的声音。他只是听到神策军路过而已……顾惜朝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脸颊,热辣辣的烫。
      神策军过去了,戚少商松开手,顾惜朝忍不住按住自己的手臂。刚刚被他箍得太紧,有些麻麻的痛。他垂着头,周围这么黑,还是能感觉到戚少商的眼睛,目光灼灼,仿佛要将人洞穿。两人谁也没有动,谁也不说话,时间仿佛胶着在那里。
      他终于靠近过来,慢慢的靠近,他的气味伴着那种练气之人特有的缓慢悠长的呼吸。他的热乎乎的气息丝丝缕缕的喷在耳垂上。他越来越近。
      顾惜朝忽然侧开脸,低声说:“有人!”
      真的有人。这一次是在头顶上,夜行人衣袂飘空的声音。
      戚少商动作一滞,低声道:“有人又怎样?我根本就不在乎……”他也有满肚子的委屈,他只有比顾惜朝更难受。
      顾惜朝却道:“你不在乎,我在乎,我想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我好奇,我就是想知道。”
      戚少商不说话了。头顶上的夜行人声音远去,他忽然一带顾惜朝,腾身跃起,直上屋顶。顾惜朝吓一跳,惶然道:“你干什么?”
      戚少商冷冷地道:“你想知道,我带你去看。不然你怎么知道?还是你根本不在乎知道不知道,你只不过是……”
      他自己停住了话头。他什么也不说了,专心运着气息,带着顾惜朝在屋顶上,寻觅着刚才那一队夜行人的踪迹。长安那么大,高高低低的建筑错落无序,一弯冷月挂在几株高树之后。
      戚少商忽然提气落脚,将顾惜朝往旁边一推,在一户人家的飞檐后面躲了起来。这一路顾惜朝高上高下的折腾得晕头转向,立在那里定了定神,不理戚少商死死瞪着自己的目光,侧头探出去一点,看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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