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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荼蘼(上) ...

  •   洛阳经历过的战火,比起长安来,要少得多,它和长安一样,都是没经过任何抵抗便投降,但长安在黄巢乱中,先后被黄巢、朝廷、藩镇等等势力的军队洗劫过多次,最后黄巢仓皇逃离长安时,纵火烧了大半个长安城,经过这几番浩劫,原来那个风流繁华、天下无双的长安城,已经彻底改变了容貌;而洛阳,因为比长安略低一等的陪都地位,终于艰辛的保留住了些许丰韵。
      戚少商和顾惜朝在崔安潜的官邸前下马。守门的认识戚少商,几个小厮上来接马。戚少商问门房:“崔公在家吗?”门房答道:“在家,小人一见将军来,已经使人进去通报了。”
      二人进府,走不多远,崔安潜身后随着崔鲸迎下堂来,笑道:“怎么这就回来了?”他先并不知道戚少商和顾惜朝一起来,走近来一看,先是一怔,接着两手一拍,大笑道:“啊呀!喜从天降,喜从天降!我说今天一连看见好几个喜蛛,原来是你回来了!戚贤弟,这一趟收获可真大了,该给你道喜。”
      顾惜朝见他这样高兴,心里也暖融融的,崔安潜到底是唯一一个肯放手让他去做事的人。拜见了大哥,又跟崔鲸大家厮见了,一起走进厅堂,各自坐下。戚少商便向崔安潜打听东都的好大夫,崔安潜少不得问问顾惜朝的病情,简单说了说,便要着人去请大夫,顾惜朝便笑道:“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症候,我自己知道。”说着,四下看看漂亮的府邸厅堂,又笑道:“大哥当初还不肯跟皇帝同去蜀中,还得多谢鲸兄硬是扯着你去了,不然岂能如今日这般高升?”
      崔安潜苦笑着摇摇手,说道:“兄弟,不要再说这话。你哥哥我也算是因祸得福,不过,这福气能享几日,可说不好。”说着,便将他如何又重得天子信任的经过,给顾惜朝说了。
      他说自己因祸得福,果然没错。原来当日在蜀中,僖宗痛定思痛,想到黄巢作乱数年来,南方那些剿匪的大佬,以高骈为首的,是如何推诿敷衍甚或谎报军情以骗取钱粮,同时又放任着反贼,一个一个的不作为导致了今天的失国,越想越生气,下旨去了高骈的权柄,虽然实际上高骈控制的军队和土地朝廷是不可能收回的,但这道圣旨一下,高骈就有些老羞成怒,跟着上了一道奏疏,指责皇帝任用奸臣,亲近小人,毫不知人善任,竟然用崔安潜这样的文人管理军政大事。僖宗看了奏疏大怒,便又着人写诏书给高骈,君臣二人隔空对骂,都骂得很是文采斐然,这且不说,崔安潜的“因祸得福”也就在这场对骂上,高骈单拿他出来说话,反倒让僖宗觉得崔安潜无比亲近起来,一赌气,当时就派了他作东都留守。朝廷军队一打下东都,崔安潜就高高兴兴地上任了。
      顾惜朝听了事情原委,忍笑不住,说道:“原来大哥是借了高骈的吉言啊,这可真没想到。”崔安潜一摊手,说:“是啊,他老人家早就瞧我不顺眼,可是呢,他却不知道皇上其实也正瞧我不顺眼呢,他一上书骂我,好,皇上反而瞧着我顺眼了。他老人家要是知道,指不定怎么恼呢。”说着,忽然一笑,瞧着顾惜朝,问:“令兄如今怎么样?我怎么听说,虽然打了胜仗,却特别狼狈地一路逃回河东去了?”
      顾惜朝淡淡地笑道:“他中了朱温的诡计。他是豪杰,斗不过小人。”
      崔安潜一愣,说:“那朱温,皇上可喜欢得紧呢。”
      顾惜朝便问:“大哥可听说朱温近况如何?死了没有?”崔安潜又是一愣,说道:“兄弟,这话怎么说?我今天早起,还接了朱温的信,信中说令兄在他大梁好端端的做客,半夜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带着卫士们要杀他,多亏他部下澹台昇平和杨彦洪两员大将拼死保护,才脱得一劫。说是伤得现在还下不了床。”
      顾惜朝面色发青,咬牙道:“哼,他果然没死!”戚少商在一旁插口道:“你放心,他这次不死,下次一定要死。”
      崔安潜奇道:“咦,他怎么得罪你们俩了?”顾惜朝说:“他不光得罪我们俩,大哥,那个朱温,你们朝廷一定要小心。皇帝不是喜欢他吗?那就更该小心。”说着,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除了自己受辱的部分,一五一十地给崔安潜讲了一遍。末了又道:“我猜也就是这几天,李克用陈情的奏疏多半已经到了,要是皇帝提起,还得烦大哥替他说几句话。李克用性格上很不招人喜欢,可李克用比朱温值得信任得多。”
      崔安潜点头道:“你放心吧,我能说的话,做的事,我一定做。只是,皇上其实很不喜欢李克用。朱温时不时地跟皇上摇摇尾巴,讨个好,皇上呢,就吃这一套。李克用功劳再大,所谓功高震主,况且他本来就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当年又曾造过反。咱们皇上,最恨的就是这个。说起来,你们两个来得也正是时候,我正有一件事发愁。实话跟你们说,皇上也就是这一两天,也就该来洛阳了。”
      顾惜朝冷笑道:“他当然要来洛阳,大明宫烧了一半,长安毁了一半,住着多不舒服,洛阳才舒服呢。”崔安潜苦笑道:“他来洛阳确实是这个原因。本来,来也就来了,可是不凑巧,偏偏这个时候,在陈州附近抓着了黄巢的十几个姬妾女眷。我本来想,这件事情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能糊里糊涂和一团稀泥最好。这些女眷都是长安抢掠的世家小姐,说不定有些人父兄还与我们有同朝之谊,跟着黄巢本来就够可怜的啦。可是现在皇上要来,这件事情偏偏又给他知道了。”
      顾惜朝笑道:“大哥是动了怜香惜玉之心吧?这个,我可帮不了,不过我们戚少商戚大将军也是个怜香惜玉的,大哥可以跟他商量商量。”戚少商本来只是听着,忽见他扯到自己身上来,只得苦笑:“胡说!”
      虽说现在一切只能从简,但毕竟是迎接圣驾,崔安潜说不忙不忙,也总是有人来回事情,样样都得他过目。戚少商问清楚了大夫的地址,便和顾惜朝告辞出府,崔鲸自告奋勇的给他们带路。
      崔安潜推荐的是个祖上在太医院供职了七代的老太医,现在已经告老退休在家,见是崔鲸带来的,不敢怠慢,叫左右奉上茶,听戚少商讲过症候,先细细地端量顾惜朝一阵,微笑道:“公子面色青白,气血有亏,唇色暗淡,当是心脉有损。请尊脉一试。”细细地把了脉,“咦”了一声,又细细地把了一回,捋着胡须,若有所思。
      戚少商忙道:“先生,他脉象如何?病到底有多重?”
      老太医笑道:“这位公子不是生病,而是中毒。还好在自幼练气,经脉比一般常人来的强壮,不然,依脉象看,中了这般霸道的药性,可未必还能这么行动如常。”戚少商忙道:“先生果然高明,那么这毒可该如何解法?”
      老太医又笑道:“这位公子所中的毒,专攻经脉,源于江湖而非庙堂,若要老夫医治,不瞒两位说,无非也只是开些疏散补气的药方,实实是不敢胡乱用药下针。其实这种损伤经脉气血的毒,第一还是找到毒药来源,求得解药,最为稳妥。若不能,还是慢慢地随他自行排出体外为好。”
      戚少商皱眉道:“毒药也能自行排出体外么?”老太医说道:“人体内气血,无时无刻不在循环往复,无时无刻不在生出新的好的,祛除旧的腐坏的,这毒药既然专攻气血,自然也会随着气血而行,从而新旧交替,达到解毒的目的。不知阁下与这位公子怎么称呼?”戚少商还没回答,顾惜朝抢着道:“他是我兄长。”老太医笑道:“那就是了,这位爷台面相精悍,想必也是练气的人,二位既然练气,有些固本培元的法门,应该比老夫更要清楚才是。不过……”说着忽然话锋一转,又细细地端详顾惜朝一阵,拈须笑道:“恕老夫倚老卖老,多言几句。公子于二十岁上下,是否生过一场大病?”
      戚少商和顾惜朝对视一眼,戚少商点头道:“是,他当时缠绵病榻一连数月,怎么调养都不见起色。后来是发生了些意外的事,他也不顾病体便起来奔波,反而渐渐的好了。”
      老太医叹道:“唉,这就是根源所在了。观公子气色,当是体质气郁,须知气郁之人,凡事虽不露表面,却都藏在心中,若是性情和顺些,也还罢了。公子怕是偏偏性情有些激烈,容易大喜大悲。这样悲喜都藏纳于内,自然郁结。再加上公子所练气功,也很有些不寻常,若练得好,自然强筋健骨益寿延年,若是时常五内郁结,只怕不但无益,反而有害。公子二十岁上下所生的那场大病,也就源于此了,当时缠绵病榻,事后又失于调养,也还罢了,可是公子近来又似乎颇为沉溺声色,种种的不利加在一起,有些吐血的症候,还算是轻的。真正的害处,恐怕不是现在,而是将来。”
      顾惜朝听他说到最后,脸上早就红了,老太医看出他面嫩,又笑道:“不过公子年纪还轻,又是练气之人,只要多加调养,尽量少些大喜大悲的情绪,时常保持心情舒畅,也不是调养不过来的。至于说药方么,若依老夫说,现在多吃些补养气血的药膳,也就是了,比如当归、黄芪,日常可以煎汤代茶喝。其他的药方,竟可以不用。”
      戚少商听了,心里到底不安,还是磨着老太医开了个补气的药方子。老太医家里却没有那么齐全的药,他便把药方子贴身收了,跟顾惜朝和崔鲸告辞出来。
      崔鲸便道:“我家主公跟我说,一等二位瞧完医生,务必将二位好好的带回他府上去。他和顾公子几年没见了,还想着跟你好好的说说话。”戚少商推拒几句,崔鲸苦求,只得恭敬不如从命,和顾惜朝买完药后,又返回了崔安潜府上。当晚崔安潜置酒,大家兴尽方散。

      依戚少商的意思,他现在就想把河对岸源州的所有兵马,一并都交给崔安潜,顾惜朝想的多一点,说道:“神机营的兵将,本来就都是崔大哥的,交还给他也算是物归原主。只是你源州的兵,好些是连云寨的,还有不少是赫连夫妇的家兵,他们可未必愿意都跟着崔大哥。你还是写信给赫连公子和王三苦他们,或是我们再回源州,商议清楚了,再走也不迟。”
      戚少商点头赞成,又说:“我还是写信给他们,叫他们过河来商议好了。我一回源州,恐怕又走不开了。”
      他说着,便去写信。顾惜朝在旁边看他写,见他写给王三苦的信只是说,有要事相商,请见信速过河往东都一会。写给赫连夫妇的信却比较详细,大概说了萌生退步抽身之心,归隐田园之志云云,但诸务缠身,不能放怀,请往东都一叙。
      戚少商写完,回身见顾惜朝站在身边,若有所思的样子,伸手抱一抱他,微笑着说道:“等我们把这些事都解决清楚,就回幽谷去,开开心心的过下半辈子。”
      顾惜朝摇头道:“我要去找我姆妈。我打从六岁起,就给人从她身边抢走,再也没见过她一面。我连她的容貌都忘光了,可是夜里做梦,老是听见她给我哼歌儿,或者她叫我的名字,有时候很温柔,有时候声嘶力竭。我要去找她,以后我永远不离开她。”
      戚少商一怔,登时满心里都是歉意,说道:“这么多年,我从没有想到过她老人家,真是该死。你还记得你家乡在哪里么?我们一起去,以后我陪你一齐好好地孝顺她,伺候她一辈子。”
      顾惜朝怔怔地听着,看着他,半日勉强试图微笑,眼眶里面却阻不住泪水盈睫。他的母亲不过是个欢场女子,卖笑维生,年轻美貌正当红的时候,已经连自己年幼的儿子都保不住了,一旦年华老去,容色衰减,怎么还能指望她保全得了自己?即便她还活着,人海茫茫,顾惜朝连去哪里找她都说不清楚,连她的容貌都记不清楚。说什么要去找她,要伺候她,孝顺她,只怕都只是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罢了。
      戚少商知道他的苦楚,起身轻轻环抱他,柔声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家乡被人称作‘状元乡’,想必出过好几个状元;你说官话,有些音调软软的,还带吴越地方的乡音。线索总是越寻越多,万事有我在,别担心,别难过,好不好?”
      顾惜朝闭上眼睛,缓缓地点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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