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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河滩(下) ...

  •   顾惜朝睡了长长的一觉。
      醒来是在那个塌了一半的河神庙里。他发现自己已经被换过衣服,换上的是戚少商的一件半旧长衫,换了衣服他竟都不知道,这一觉实在睡得又长又死,连一个梦都没有做,连姿势都没变过,现在浑身酸疼得像散了架。
      戚少商小心翼翼地摸着他的脸,轻声地、几乎是战战兢兢所谓叫他:“惜朝?”
      顾惜朝立刻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疼了。他整个人被戚少商抱在怀里,箍得死紧,当然不会变什么姿势了,当然要酸疼了。满心涌上的是不耐烦,脸色立刻难看,戚少商在他发话之前,露出一个温存的微笑,轻声问:“睡得好不好?口渴么?饿不饿?”顿了顿,又问:“身上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顾惜朝愤愤地啐一口,恨声道:“我他妈的舒服的要命!戚少商,你有病吧?”
      戚少商的笑容有些苦涩,低声说道:“你睡着的时候,我对自己发了一个誓。”他喃喃的,总好像有些隐隐的疯狂在里面,说:“这一生,绝不让你再离开我,时时刻刻,无论你去哪里,无论这一生能有多长,我必须让你在我身边,睁开眼就能够看到的地方。若不能做到,我愿功力散尽,经脉尽断,受尽苦楚而死。”
      顾惜朝半张口合不上,愣了半天,换了一种口气,小声问:“你怎么了?”
      戚少商微笑说:“我没事,我很好。”然后皱一皱眉,说:“不好的是你,你刚刚又吐了血,自己难道不知道么?”
      顾惜朝“哦”了一声,也不很在乎。戚少商有些着急,又道:“你过去有过这毛病,不是已经好了么?怎么又犯了?”
      顾惜朝看看他,不回答,推开他自己站起来,活动手脚,肚子却咕咕地叫起来,他问戚少商:“有吃的没有?”
      戚少商赶忙找到一个小小的包裹递过来。顾惜朝打开,里面有些干粮牛肉,他随便抓起来吃,干巴巴的,口干舌燥的咽不下去,又问:“有酒没有?”
      戚少商递过酒囊,说道:“有是有,不过你不能多喝……”顾惜朝接过来打开盖子便咕咚咕咚地几大口灌下去,一抹嘴,戚少商叹一口气,不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顾惜朝狼吞虎咽。
      顾惜朝吃一阵,看到戚少商只是那么看着自己,有点奇怪,问他:“我是不是吃得太快了?”
      戚少商摇摇头,过一阵,轻轻地问:“这一年多,你过得好吗?”
      顾惜朝一笑,悠悠地说:“多谢戚大将军记挂。在下好得很。”
      戚少商垂下头,好像忽然对自己的手掌生出了无限的关心。隔了好一会,涩声说:“我现在,后悔……我……我好后悔……”
      顾惜朝嚼着牛肉,茫然看他痛苦地绞扭着手,他还是在为那件事痛苦么?他心里还是受不了,过不去,是不是?
      戚少商喃喃地自言自语一般地说:“我也只是想出那一口气。我想你的时候就一个人躲起来练功夫……我想到你身边去,我想带着你走,不知道有多少次,夜里睡不着,眼睁睁地看着天亮,我知道你在哪里。你在晋阳,你在为你的父亲守灵,我要去找你,没有任何人可以挡住……可是我不能去,我也不敢去,见到你我说什么呢?说我多没用么?我守不住自己的城,守不住自己的土地,连自己的人都守不住……”
      顾惜朝木然吃着,听着戚少商低低的声音:“我对自己说,有一天我会来找你的,但是,我必须先让李克用,在我面前低头。”
      所以他那天早上在黄河边上,真的说走就走。
      “我为什么不走?到了那个时候你还犹豫,你根本就不想跟我走,你心里有我,这点信心我还是有的,”他说着微笑了一下,异常难看,“可是我不重要。你想要的东西我也给不了。就算我抓住你不松手又能怎么样?可是等我真的走了,你在我的身后,越来越远,我听不见你的呼吸声了,我……我对自己说,我还不如死了,我还不如早就死掉!所以我转身回去,用最快的速度,不管你愿不愿意,不管你想怎样!”他沉重的眉头有所舒展,似乎想到了高兴的事,脸上出现一点欢喜的笑意:“然后忽然我听见你叫我……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真的你叫我了。我好欢喜……那个时候我真是欢喜,我以为……”他忽然顿住,脸上所有的笑意骤然消失。
      顾惜朝默默地继续吃。

      戚少商呆呆的出神,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勉强让自己微笑,又问:“能不能告诉我,到底病得怎样?你师伯不是说,现在练的内家功夫不会伤身体么?怎么会又吐血?”
      顾惜朝咬着面饼,含含糊糊地说:“我把师伯给的解毒药吃了。”戚少商一愣,方才想起,他身上有一颗含着能解百毒的药。他对医道药学没一点研究,还不大明白:“为什么吃了?”
      顾惜朝斜眼看看他,冷着脸说道:“我喝了一碗朱温给的茶,不吃药,还能坐在这里么?药性太霸道,身体受不住,所以吐几口血。没什么大不了的。”
      戚少商愣一愣,失声道:“那可是含着就能解百毒的药!”顾惜朝冷冷地哼一声,戚少商并不认为他会将昨晚的奇耻大辱细细讲给自己听,愣了半晌,说道:“好吧,我本来就想带你先去东都的。倒也正好,东都好歹是一国陪都,要什么好药材好医生都应该有。”

      顾惜朝吃饱了牛肉干粮,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酒,抹抹嘴走到外面去。戚少商正在外面,说是准备马匹,顾惜朝惊奇地发现现在有两匹马了,都跟着戚少商在河边饮水。
      戚少商回头看见他来了,就笑一笑,拍拍新出现的那匹马的脖子,笑道:“放在这里两天,一打口哨就来了,真是个好兵!”说着,掏出糖豆来给马吃。
      他见顾惜朝怔怔地望着自己,就解释道:“鞍具在里面,过一会装上咱们就能走。”
      他这种种安排这样周到,顾惜朝早已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忽然问:“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有危险?”
      戚少商道:“我说过,朱温的为人我比你们清楚。”他看看顾惜朝,又道:“我听说你们进了大梁城,就知道事情不妙。陈州之战开始前,朱温去找我,我请他喝酒,他借着酒意,说,李克用好大喜功,目空一切,等到他除掉了黄巢,下一步就是要除掉我们这些人了。话他是只说到了这里,我也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整个陈州之战,我虽然也到了这里,却还是没有出战。”
      顾惜朝顺口应道:“所以你是和朱温合作了?”
      戚少商淡淡地说:“我只不过是袖手旁观。他们想要怎样,我一点多管闲事的兴趣都没有。可是我听说你跟着李克用进了大梁城。我不能眼看着你出事。”他忽然停下不说了,低垂下头。
      顾惜朝苦笑道:“嗯,你不能眼看我出事,所以你早就来了,你的马都在这里放了两天。”
      他就知道还是有些什么不对劲。他缓缓地后退,在半截横倒的石碑上坐下来。
      戚少商心里无比的忐忑,跟着走过去,像等着宣告命运的孩子一样,惶恐地站住。
      顾惜朝望着戚少商,有些难过,有些绝望,却还是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永远都那么好看。他问:“少商啊,我们在一起,多少年了?”
      戚少商回答:“八年,差两个月十七天,八年。”
      顾惜朝悠然望着远处,望不到对岸的黄河,波涛奔来的方向,与天相接的地方,太阳的颜色是黄亮亮的,那颜色让他想起八年前,在云州的云中节度使府,在他的卧室里,透过窗子打在地上的那一抹秋天午后的阳光。他幽幽地、含含糊糊地自言自语:“我曾经以为,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的心里,和你的心里,总是真的,一心一意的。”
      戚少商深深地呼吸,好像很艰难,艰难得吸不进气。走到他身前,慢慢地跪下,握住他的手,轻声说:“我是真的,是一心一意的。”
      顾惜朝苦涩地笑着,问了他一个以前绝不会想到要问的问题:“那是我们在一起更重要,还是向李克用复仇更重要?”
      戚少商仓皇回答:“我们在一起更重要,最重要……”
      顾惜朝涩声道:“是吗?不是要大大地挫败他才最重要吗?像这种能救他命、施他恩德、羞臊他的机会,不是当然不能放过的吗?虽然也是为了救我,可还是出现得越晚,李克用越狼狈,越好,不是么?……”
      戚少商惶然,猛的握紧他的手,声音发抖:“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一早就向你示警……是我只想着什么复仇什么出气……是我故意地不出现……我没想到朱温……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顾惜朝看着他,却只淡淡地一笑:“你心里早就明白了,所以才那么痛苦,只是还想瞒着我,不愿意我知道。”
      戚少商愈加惶恐,紧紧地抓着他,用力得指节都已发白,他的声音都变了调子:“我怕你走……我怕你再抛下我一个人离开……”
      顾惜朝叹息,低声道:“我是要走的。”
      戚少商惶恐到了极点,反而忽然平静了,怔了半晌,说道:“好,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顾惜朝望着他,眼中流露出奇异的神情,问道:“我去李克用那里呢?”
      戚少商一咬牙,轻轻地、冷森森地道:“我……我决不允许!你若是非去不可,我宁愿……我什么都敢做,只要留你在身边。”
      顾惜朝苦笑,他苦笑着,长长地叹一口气。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就像他刚刚明白的只是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小事。“少商你知道么,我总在想,为什么我计划的很好的事情,到最后总是失望,总是事与愿违。我以前总是以为,我来运筹帷幄,你去决胜千里,我们应该是最默契的一对,可是怎么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呢?
      戚少商哑声说:“是我不好,是我从来不好好地听你的话。”
      顾惜朝摇摇头,轻轻地说:“不是的。”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幽幽地道:“这一年我在李克用那里。我以为我跟李克用在一起,总能实现些什么了。可是……什么都和我想的不一样,什么都不一样。过去他们都说我有大极了的野心,其实不是的,我自己什么野心都没有,做大官,做皇帝什么的,我一点都不想。我只是不服气,我只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以为不做出点惊天动地的事,老天爷都不答应。”
      他说着轻轻地笑了。戚少商点头道:“你确实是我见过,最了不起,最能干,最聪明的人。”
      顾惜朝摇摇头,慢慢地说:“我现在却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傻的人。”
      戚少商慌忙说道:“不不,是我,是我傻,是我蠢,是我只为了争一口闲气脑筋一热就胡闹……惜朝,惜朝,是我错了,你狠狠地罚我好不好?”
      顾惜朝苦笑,柔声道:“我罚你又有什么意义?错的是我自己。我以前总怪怨别人不识我,不信我,可是真正的错,是我自己不识人,是我自己总是向错的人要求错的东西。”
      戚少商愣了愣,并不很明白,急急忙忙地道:“以后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听你的,绝不做错一步……”
      顾惜朝淡淡地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再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了。我以为那样对我们都好,结果却只是让你,让我,都变得不再像我们自己啦。我累了,不想再玩下去。现在我想念幽谷里风吹过竹林的声音。”
      戚少商怔忡半晌,若有所悟,低声道:“你说真的?”
      顾惜朝又最后犹豫了一瞬,坚决地点了点头。
      戚少商干涩地笑了,说道:“我陪你,我陪你回去听竹林的声音,听瀑布的声音,我们回去喝激泉水煮的茶,坐在小沁潭边钓鱼玩水。”
      顾惜朝柔声说:“我已经孑然一身了,你却还有朋友兄弟。”
      戚少商道:“我放得下。”
      他慢慢地摊开顾惜朝的手心,把脸依偎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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