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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荼蘼(下) ...

  •   第二天,戚少商派了个信差送信去源州,自己和顾惜朝在东都静静等着赫连夫妇他们到来。平静的日子持续了三五天,每日里就是四处闲逛,吃吃喝喝,乱买东西。却不想忽然一天,赫连夫妇带着十几名家兵侍从,抱着小孩,先找上门来了。
      算算日子,那信送得再快,他们也不该这么快就收到信赶到东都。戚少商就有些不祥预感,他迎出门外,先问赫连春水:“你们这么快就收到我的信了?”
      赫连春水一怔:“什么信?你还写信给我们了么?”息红泪跳下马车,话说得又响又快:“别提什么信了!戚少商,源州丢了!”
      戚少商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赫连春水顿足道:“唉,你还不知道?李克用上书朝廷,大吵大闹,说朱温暗算他,叫朝廷惩治朱温。朱温也上书朝廷说李克用暗算他。朝廷哪个都不想得罪,只想和稀泥,李克用就逼着朝廷封他晋公,再划麟州、源州两个州进河东。朝廷已经答应了。”
      顾惜朝因为正在整理刚刚买的几箱书,出来得稍晚,这时才走出大门,刚出来就听到赫连春水气急败坏的声音,不由吃了一惊,失声道:“什么?”
      息红泪和赫连春水没有想到会看到他在这里,也是一起大吃一惊。息红泪反应得快些,“哈”地一声,瞪起眼睛,指着顾惜朝:“你,你,原来你在这里?我就知道,只要少商出点什么倒霉事儿,就准跑不了你去!”
      赫连春水生怕她说出什么过头的话,赶紧扯着,戚少商苦笑,刚说:“红泪,我好不容易才……”顾惜朝急着问:“你们说什么,李克用到底又做了什么?”
      赫连春水替息红泪说完:“李克用上书朝廷要求把麟州源州划分河东制下,朝廷已经同意了。这已经是几天前的事了,他一得到消息,立刻提兵源州,要求归附。”说到这里便不说了,息红泪怒道:“为什么只说一半?少商,你那些好兄弟,那些连云寨跟出来的老兵,大开了城门,归降了李克用!”
      戚少商这一次真的吃惊了:“什么?”
      赫连春水说道:“是真的。还有些神机营的兵,传说惜朝在李克用那里,都说宁可去跟着惜朝。还得感谢穆八爷悄悄的把我们几个送出源州来,不然也许我一家此时都身首异处了。”他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出来,顾惜朝却已经猜到了,戚少商这一年来武功大进,几乎比他过去五六年进步的都多,他花了这么多工夫在练武上,哪儿还有时间心力去管理军队?
      戚少商怔在那里,一时整个人都似是呆住了,脑中一片空白。顾惜朝知道这一次不比往常,看他样子吓人,忙伸手扶住他,轻轻地叫他名字,叫了几声,戚少商才回过神,看他担惊受怕的样子,苦涩地笑笑,摇头道:“我没事。”问赫连春水:“老八现在在哪儿?”
      赫连春水道:“他说受不了姓李的屌气,没给你守住城池,又没脸见你,现在带了几个兄弟回太行山连云寨去了。”戚少商便不说话。顾惜朝见他魂不守舍,只得先代他将赫连夫妇等人请进门来。
      戚少商却没有招待客人,心事重重地独自先回房去。顾惜朝挂念着他,陪着赫连夫妇也是心不在焉,赫连春水说:“咱们这么熟,你也不用招待我们,我们也不跟你客气,这里是崔安潜的府邸,我们和他又没有交情,不住这里,坐一会就先去找房子。你还是去看看戚少商吧。”顾惜朝巴不得这一声,急忙谢过了,去看戚少商。
      戚少商坐在窗前。顾惜朝进去的时候,他就那样坐着,望着窗外树上蹦跳的雀鸟。
      顾惜朝走到他身边去,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他微微地笑了,侧过头,用脸颊轻轻地蹭他的手背。
      顾惜朝轻声说:“李克用这样恩将仇报,以后见到他,咱们不用再和他客气……”
      戚少商仰起脸,奇怪地问:“什么以后见到他?咱们不是要归隐的么?”
      顾惜朝一怔:“可是……”
      戚少商微笑着叹一口气,揽过他,把脸埋进他腰间,隔着薄薄的衣料感受他的皮肤和体温。他轻轻地说:“你不是说,我有太多牵绊么,你不是根本不相信我会放掉一切跟着你走么?现在好啦,我们一样,无牵无挂,孑然一身,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让我们分开了。我们先去杀朱温,再去找你妈妈,然后回幽谷去,以后,再也不出来了。”
      他们开始真的准备离开了。本来生于江湖,要离开什么地方,不过就是抬腿一走的事儿,但是崔安潜听说两人要走,惋惜之极,一定要他们再多留几天,等忙过了这一阵子,再好好地践行。赫连夫妇听说之后,意外之余,也一定要他们再在东都多留几天,说他们二人也要商议商议要不要一起归隐。这两人连这种事竟然也要凑热闹,顾惜朝大是头痛,却也无计可施。只得在崔府上再多住几天。
      这天早晨,刚刚起床,忽然院子里乱起来,下人们四处传告:“快到大门外,准备迎接圣驾!”
      不久便有神策军进来,搜查可疑人物。戚顾二人不想惹麻烦,绕过神策军,来到大厅,飞身而起,藏身在梁上。两人事先也用不着商量,做什么事彼此自然心意相通。在梁上找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了,互相看看,都忍不住笑。一把年纪了,竟然都返老还童好奇起来,一心只想看看当朝的皇帝到底长成什么模样。
      过了好长时间,顾惜朝无聊地打了好多个呵欠,外面终于传来山呼万岁的声音。
      僖宗在崔安潜的陪同引领下走进大厅,四下看看,很是高兴的样子。他是个瘦长的年轻人,溜肩,细腰,长手长脚,一张白白净净的瘦长脸儿,五官算不上好看,也算不上不好看,就是最普通的长相,如果不是穿了一身明黄的龙袍,放到人堆里,谁也不会多看他一眼。他在崔安潜的大厅上溜达了一圈,看看墙上挂的名人字画,笑道:“老崔啊,你这屋子可真不错,比行宫强多了。什么行宫,破破烂烂的,父皇在的时候明明修葺过,怎么看着还不如烧了一半的大明宫呢。”
      崔安潜躬着上身道:“回禀陛下,臣这个屋子,是黄贼修来赐给他手下大将的,只好在一个‘新’字,臣看中的是这里距离行宫比较近,有什么紧急公事骑上马一眨眼就到了。臣斗胆,陛下既然喜欢,不如干脆就住在这儿吧!只是这里太小,怕陛下住不惯。”
      僖宗笑道:“嗨,这儿还小吗?一点不小!你可是不知道,住惯了成都那个小破离宫,什么房子看着都是大的,都是好的!”崔安潜赶紧答应,说:“臣这就命家人速速收拾整理,腾出房子来。”
      僖宗也不问问人家把房子腾出来,一家人住到哪儿去,高高兴兴地坐在上首,等崔安潜嘱咐完了家人,又道:“不是说抓着了许多黄巢的姬妾吗?左右无事,不如就把她们带来,给朕看看。”
      崔安潜暗暗叫苦,只得命人去天牢提人,一边又叫人取来花名册给僖宗过目。僖宗大概翻了翻,也有些吃惊,说道:“咦,这些女子出身来历可都颇为不凡啊!”
      崔安潜说道:“臣听说黄巢便是有这个嗜好,专喜欢把些世家贵族的的女子抢来做小老婆。”僖宗狠狠地哼了一声,说道:“不错,当初广德公主……”说着忽然住了口,问:“怎么还不提来?”
      天牢距离崔府相当有一段距离,又等了好一会,方才有太监进来通报,说众人犯带到了。
      这些女子虽然都被关在天牢里,但崔安潜特意嘱咐过,因此看上去都并不狼狈,也未上镣铐,仅脚腕间象征性的扣了细细的铁链。十余人皆身着白衣,长发垂束,未施脂粉的素面虽憔悴,却难掩秀色天生,一个个或环肥,或燕瘦,或高挑,或娇小,或清秀,或艳丽,一时间整个厅堂都仿佛焕发出淡淡的光彩。
      僖宗颇好色,满面上堆下笑来,向崔安潜说道:“黄巢那贼倒会享艳福。”崔安潜看他这样说了,暗暗松一口气,料想这位九五之尊一旦起了怜香惜玉之心,这些女孩子的命多半也就保住了。僖宗命左右:“叫她们抬起头来。”宦官得令,命令众女子:“抬起头来。”
      僖宗一一打量过去,心里甚是高兴,笑道:“你们可知道朕是谁?”
      正中一名女子说道:“陛下身着龙袍,自然是当今天子。”
      僖宗看那女子容貌殊丽,便笑道:“看不出你这小小女子,倒还有些见识。你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跟的黄巢?”
      那女子朗声道:“臣女严氏,是前户部侍郎严从景之女。广明元年长安失陷后为黄巢所掳。”
      僖宗笑道:“如此说来,你也是个世家小姐了?你这些同案的女子也与你一样,都是被黄巢劫掠所得的了?”
      严氏回答:“正是。”
      僖宗笑着摇摇头,口中啧啧有声,说道:“都是好好的世家小姐,为什么却要依从黄贼,岂不辱没了祖宗?朕若要问你们的罪,未免可惜些,若是不问罪,国法安在啊?”
      严氏正色道:“陛下要遵循国法,臣女无话可说。但陛下指责臣女辱没祖先,臣女不能苟同。”
      僖宗一怔:“哦?”
      严氏冷冷地说道:“当日长安被祸,偌大朝廷,并无一兵一将抗击贼人;自君至臣,至百姓,要么逃亡,要么投降,要么趁乱为非作歹,男子汉尚且如此,我们这些弱女子又能怎样?待到没于贼人之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苟活于世,无非为求一个天下太平、父母姊妹再得团圆的日子。如今黄贼未灭,陛下不去诛除元凶,不去惩罚奸佞,却来问我等从贼之罪,何其冤枉。”
      僖宗语塞,脸色十分难看,半晌挥了挥手,左右便将这些女子带了出去。
      梁上戚少商和顾惜朝相对看看,戚少商小声说道:“这姑娘很有骨气,了不起。”
      顾惜朝却撇撇嘴说:“这姑娘在家里多半是惯坏了,恐怕在黄巢那儿日子过得也不错。好个高傲的性子,本来能活下去,却拖累的这十几个姑娘都得跟她一起死。”
      果然下面僖宗白着脸,气哼哼的,说道:“好个给脸不要脸的小女子。朕本想赦了她们从贼之罪,随便罚一罚也就罢了,谁知她反倒抢白朕!”崔安潜忙赔笑道:“小女子没见过大场面,胡乱说话……”僖宗怒道:“什么胡乱说话?你没听她口口声声,都在指责朕吗!她自己说依从国法治罪,无话可说,好,朕就从国法,判她个斩监侯!明日就行刑!”
      戚少商大吃一惊,这皇帝竟然如此草菅人命,还有天理在吗?
      这天晚上,戚少商和顾惜朝在崔安潜临时赁的宅子里等到他。他刚秘密地去天牢探看过那些姑娘们,回来时面色很不好看,坐下来,一句话没说,先叹一口长气。
      顾惜朝问:“大哥,怎么样?那些女子怎么说?”
      崔安潜叹气道:“我劝她们向皇上服软,好好求求情,也许皇上会回心转意也说不定。你猜那为首的女子怎么说?”
      顾惜朝皱眉道:“就是那位严小姐了?她怎么说?”
      崔安潜道:“她说,如果她们有错,那就错在当初被贼人掳掠之时,没宁死不从;如今若向皇上求情,也可以,甚或想个办法逃出天牢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身为女子,天下虽大,何以立足?将来恐怕一样要为人奴役,被人淫辱,和从前忍辱偷生时有什么不同?她还说,这其中的苦楚她已经受够了,否则蝼蚁尚且偷生,她怎会只求一死?你们说,这姑娘是不是太想不开了?奇怪的是,她那些同案的姑娘们,竟然众口一词,都这么说,竟然都宁愿一死。”说着,摇头苦笑,说道:“奇怪,奇怪,唉,人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果然已是末世了……”
      第二天,洛阳街头,十几名美丽的姑娘被押送至法场。
      她们对自己的命运早已有了准备,可是对死亡的恐惧仍然令她们泪痕满面。监斩官可怜这些无辜的女孩,命人送来烈酒。她们啜泣着,饮下烈酒,借酒精的麻醉缓解死亡的痛苦和恐怖。
      只有严氏不哭亦不饮酒,从容赴死。

      戚少商和顾惜朝没有去法场。顾惜朝很担心戚少商侠义之性发作,一个冲动,跑去劫法场,小心翼翼地拉着他在城西花圃赏花喝酒。
      戚少商自然知道他的小心翼翼是为什么。苦笑说道:“你放心,我还不至于那么傻。我去劫法场又怎样?就算我现在能把她们都救下来,之后怎样?能不能保证她们从此再也不受欺辱,一生平安快乐?我不觉得我能做到。所谓侠客,仗剑快意,以武犯禁,好像很是英雄了得,可是到底能够做到些什么?我不知道了,我怕我永远也想不明白啦。侠义,唉,侠义。”
      顾惜朝幽幽地说:“所谓侠客,行侠仗义,所求的无非只是一个自己心安。都像你想得那么多,天下早就没有侠客了。”
      戚少商微笑道:“你放心,这个世上是不会缺少侠客的,因为人们口中心中,关于侠客的传说永远都会流传下去。只是,最了不起的侠客,是不会出现在如今这样的乱世中的。因为个人的力量太弱了,到最后能收获的,恐怕只有像我这样的失望。乱世,出的是英豪。”
      顾惜朝柔声说道:“你如果还是想要改变这个世道,建立起一个你自己心目中最好的、最好的世界,我陪你。”
      戚少商看着他,忽然微笑了。他握住他的手,微笑着,说道:“我努力过,你知道,你看到的,我努力过。而我做不到。”他现在唯一能做到的,就只是握紧这双手。
      两人心意相通,彼此一笑,干了杯中酒。

      ——————————————————————全文完
      全系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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