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尤莉安》何以辰安

6、第二夜/金色幻想（中）

　　气氛突然凝固了。
　　原以辰的眼神落到桌面上，不敢看希尔和苏珊。
　　“……好的，殿下。”苏珊的语气还是很淡定，“那还请您先在这张契书上签名，稍后随我移步楼上。”
　　希尔接过笔，毫不犹豫地在纸卷上写下一串文字。
　　“走吧。”希尔起身。
　　那道身影从桌子对面竖起，又离开桌边。原以辰悄悄抬眼看过去，发现那身影离开得十分干脆。
　　终于要结束了吗？或者说，就这样结束了吗？
　　原以辰心里忽然浮现出这两句意思相近的话语，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问自己两遍。
　　那道身影没走出很远，忽然又回转了到了原以辰近旁。
　　希尔挠了挠他的下巴，嘱咐道：“等我回来。别忘了，你还要答谢我，一口一口地喂我吃晚餐呢。”
　　随着话语结束，希尔弯身吻了他一下，继而带着惬意的笑容离开。
　　规律的脚步声逐渐变弱，金色长发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楼梯拐角，原以辰才恍然收回神思。
　　希尔是王子，头脑聪明很多，原以辰经常猜不到他的想法。比如原以辰不知道他为何快马加鞭地要提前从边境回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要终止合约，却在离别时那般温柔，让自己一瞬间心生了微弱的眷恋。
　　眷恋……？
　　原以辰摇了摇脑袋，想要忘记这个说辞。他深知这是不该有的情感，这不仅是对哈斯其血统论的亵渎，也是对希尔纯洁品质的侮辱，更是对那个人的背叛……
　　“砰！——”
　　楼下举杯碰撞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干杯吧朋友们！为了今夜，为了明天，为了——苏珊！”
　　“等等，为了苏珊是什么？”
　　“哎呀管它是什么呢……嗝！总之，先喝光今日份的木桶啤酒吧！”
　　“砰——”
　　豪迈的大汉们喝得醉醺醺的，彼此踩着凳子进行桌面手臂角力赛，胜者欢呼，败者唏嘘之余依约喝光一扎酒。
　　酒馆内的气氛永远这般热情洋溢，看着看着，原以辰有些回忆起许久以前在这里生活的日子了，虽然他不会从三楼下来和他们一起，但快乐的氛围会传染，他会有个好心情。
　　意料之外的不仅有前桌的角力赛，还有他顺着目光瞥到的窗边一个戴着帽子的小家伙。
　　小家伙的手扒着窗户边缘，眼睛直溜溜地盯着酒馆里热闹的大汉们看。他所处的位置不是酒馆正门的大街，而是漆黑的后街。若不是他浅色的帽子被酒馆内的光打亮，或许原以辰还发现不了。
　　来自后街的小孩子啊……
　　原以辰思索着。
　　他在酒馆里服侍了一年多，对后街也有不少了解，有些人甚至把后街叫做黑街，不仅因为夜幕降临后，这条街漆黑一片，也因为这条街是黑发流浪者最常聚集的街道。
　　在被苏珊带来酒馆前，原以辰没有办法找到任何正常的工作，生活异常艰辛。他也曾在黑街挣扎过一段时间，可惜在黑街他没能探查到自己想知道的消息，于是他偷偷地潜进了上城区。
　　克莱斯特的大火毁掉的不仅是城镇，更是所有克莱斯特人的未来。而他从火焰中挣扎而出，只是为了完成最后一个心愿——确认记忆中的少年是否还活着。
　　少年金发碧眼，出身于权贵家族，但当他在流浪至纽因莱德途中问及过多次有关他的信息，得到的答复却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诺瓦·贝伦斯，这个名字似乎被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遗忘了，可他知道，少年是那么鲜活真实，经历过的一切并不是他的妄想。甚至妹妹在临死之际念动的祝词里，都有诺瓦的存在。
　　王都有着最全的消息网，也是他最后的希望。而有钱有权的家族，这样的家族大多都在上城区，他必须在这里探听到有关少年的消息。
　　他原本以为向上城区那些富甲一方的人伸出脏兮兮的手乞讨，就能在那里多逗留一段时间。可没想到的是那些人视他为魔鬼，避之不及，还命令卫兵驱赶他，甚至祈求神官将他消灭。
　　他毫无露面的办法，整日只能灰溜溜地躲在在垃圾堆旁卧睡吃饭，和权贵的宠物抢夺食物，苟延残喘地维持着自己的生命。
　　给了他机会的人正是苏珊。
　　在某次沙龙结束后，醉意熏熏的苏珊扶着墙走到了一个偏僻的垃圾箱旁，她酣畅淋漓地吐了一场，清醒了几分，瞥见了睡在垃圾箱旁的原以辰。
　　常年混迹社交名利场的苏珊一直明白，有那么一些表面高贵的人，内心向往着低贱——这也是她经营酒馆的资金来源。
　　瞧瞧，瘦削、软弱、穷苦、十分容易受制的青年，不正是她和她的客户需要的吗？
　　至于脸……关了灯谁还看得见呢？况且，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是个黑发的贱种。
　　于是苏珊将原以辰带回了酒馆，给了他“酒保”的工作。
　　托苏珊在上城区贵妇圈的关系，原以辰睡过不少权贵，不论男女，不论老少，有时候他还能碰上夫妻及孩子们分别相约的情况。尽管他的性格有些孤僻，外貌也不够优秀，但只要让客人爽了，这些都不是问题。
　　而对原以辰来说，在那个心愿实现之前，除了生命，什么都不重要。
　　直至一天，希尔来了店里。
　　苏珊说希尔是王都女人圈里讨论最多的名字，他又帅又年轻又有钱，还是王国的将军，想想他要包养一个男人，啧，真是哈斯其女人们的损失。
　　“包养？”原以辰不明所以，“可我们没有见过。”
　　苏珊一脸疑惑：“是吗？殿下和我说你们很熟来着。”
　　原以辰从二楼的楼梯处探头望向苏珊指过的那个身影。他坐在吧台前，背对着原以辰，胳膊一动一动的，好像在写什么东西。他本人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衫和背带裤，金色长发自然垂下，发尾用白色发带束到了一起。
　　那人走后，原以辰再三向苏珊发誓绝对不认识他，睡过的人里也没有他气质这么好的。
　　再后来，也就是五个月前，苏珊告诉原以辰契约书已经填好，他将被那个男人包养一年。原以辰不可思议地夺过契约书，纸卷的右下角有着那人潇洒的签名。
　　希尔·艾利亚斯。
　　第二天原以辰便坐着那人派来的马车一路去了城郊的庄园。那天下午他提着个破旧的小木箱走入了庄园，而那人风度翩翩地坐在圆顶之下的白色餐椅上，笑容仿佛在说“好久不见”。

　　“原——以——辰——喂！原以辰！”
　　被不耐烦的语气呼唤名字，原以辰恍然从回忆中抽身。
　　对面短金发的少年嗤笑他：“没想到啊，我们的‘一等勋爵’居然回酒馆露面了。我记得你不是被订了一年么？现在突然回来，难道是被退货了？”
　　原以辰记得这个人，是酒馆里好评如潮的酒保塞琉斯，他有张笑起来十分嚣张的脸，和一张爱说下流话语的嘴，非常受少女客人的青睐。
　　或许是因为他只接待女客人，尽管愿意为他花钱的客人不少，但不及原以辰的客人数量多。他总是将原以辰视为自己的竞争对手，嘲讽原以辰是酒馆里的“一等勋爵”，酒馆里没了这个“勋爵”就会瓦解。
　　对待塞琉斯极强的窥探欲，原以辰除了自己的秘密，基本都是实话实说。但不知为何，这次面对即将嘲讽自己的塞琉斯，他没能冷漠地回击。
　　“客人正和苏珊女士洽谈，具体内容我不清楚。”
　　“哈哈哈哈哈！”塞琉斯放声大笑，虽然这笑声几乎完全被楼下的热闹掩盖，“嘿，你也有今天啊，原以辰。你心里明明清楚吧，合约期未满时，客人带着契书回到这里与苏珊还能谈什么？”
　　原以辰挪开视线，不想回应塞琉斯。
　　“真是没想到，‘一等勋爵’居然会被退货，太好笑了，这件事足够取代黛丝小姐的抉择一事，成为酒馆里最大的笑柄。”塞琉斯滔滔不绝地挖苦道，“哦，你应该还没忘吧，一年前，黛丝小姐就是为了你，中止了与我的合约。”
　　“那是黛丝小姐的选择，与我无关。”
　　“是是是，怎么会与你有关呢！”提及黛丝小姐，塞琉斯的情绪明显从嘲笑变成了愤怒，“毕竟厌弃我的是黛丝小姐，中止合约的是黛丝小姐，允许你爬上床的——也是黛丝小姐。‘一等勋爵’什么都没有做，黛丝小姐就心甘情愿地做出了选择。”
　　不知是楼下太过热闹的氛围令人焦躁，还是塞琉斯愤恨的指责令人不爽，又或是楼上尚未结束的谈话令人忧心，总之，面对塞琉斯咄咄逼人的话语，原以辰不想再与他纠缠，果断起身向楼下走去。
　　他穿过仿佛庆典的酒馆一层，径直往通向后街的门走去。
　　身后头顶传来塞琉斯不肯结束的咒骂——“滚回你的黑街老家去吧，黑发的贱种！”

　　门被重重地扣上，原以辰靠着门板，似是摆脱了什么般长叹了一口气。
　　后街一如既往地夜色深沉，酒馆门上吊着的一盏灯只能堪堪照亮一小片地面。原以辰往门边走了几步，他想把自己埋进阴影里。
　　就像塞琉斯说的那样，滚回他这个黑发贱种的潮湿阴暗破败的老家。
　　只是没走几步，他便发现了一个阻挡了自己脚步的小家伙——他刚才在楼上看见的，那个趴在窗边偷窥的。
　　街道太黑，他看不清小家伙的面容，而小家伙似乎又惧怕他这个陌生人，稍稍往后退了两步。
　　原以辰只好站定。他只是出来吹吹风而已，没想阻止小家伙享受酒馆那火热的氛围。
　　见原以辰不再靠近，小家伙也放下心来。但他不再看向酒馆内，而是好奇地盯住了原以辰的头发。
　　“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怯生生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女孩子。
　　原以辰蹲下身子，微微仰着头看向不远处的小女孩，她似乎是将自己的头发剪短了，以便全部塞进帽子里作遮掩，然而帽檐之下还是分叉出了几缕黑色的碎发。
　　原以辰见状，伸手撩开了自己的斗篷，黑色的长发倾泻。
　　小女孩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我和你是一样的，所以请你不用害怕。”原以辰想要柔和地笑，但他扯了扯嘴角后又觉得小女孩可能看不见背着光的自己的表情。
　　“抱、抱歉……”小女孩放下在胸前攥紧的拳头，有些局促道，“我、我刚来这里不久，没见过您……”
　　“这里？”原以辰指了指酒馆，“还是这条街？”
　　小女孩匆忙点头：“都是的。”
　　奇怪，刚来酒馆？苏珊不是不做女性的交易吗？
　　原以辰心中疑惑，便继续问道：“你认识苏珊女士吗？我是说，这个酒馆的老板。”
　　小女孩再次点头：“我认识苏珊女士的，我哥哥也认识。”
　　“你的……哥哥？”
　　“嗯……苏珊女士是好人……”提及哥哥，小女孩说话的语气忽然有些悲伤，“哥哥好像生病了，很严重……我们没有钱，不知道该去哪，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哥哥总是让我躲好，他一个人出去……都是因为我……要不是为了我，哥哥他……”
　　说着，小女孩的头低了下去。
　　原以辰隐约听到一丝啜泣的声音，赶忙往小女孩的方向走近。果然，此时小女孩可爱的脸庞上已经出现了一道泪痕。
　　清澈的泪珠挂在小女孩的眼角，原以辰却透过那颗泪珠回想起了另一位金色卷发的少女——他那自幼便同自己一起在哈斯其流浪的妹妹，原以安。
　　那些共苦的回忆随着原以安的亡故逐渐淡化，取而代之留在他脑海中的，是妹妹在克莱斯特过上相对安稳的生活时，时常展露出的无忧的笑容。
　　她不总是哭了。她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哭了呢？
　　原以辰想不起来。因为妹妹甚至在临死时都是笑着的。
　　小女孩用袖口擦掉眼泪，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好情绪后继续说道：“不久之前，哥哥带来了苏珊女士。苏珊女士说会在酒馆里为我们准备一张床，我们也可以吃酒馆里客人们剩下的好菜。我很感谢苏珊女士，但是她说，这是哥哥工作换来的……”
　　工作……原以辰骤然明白了。
　　“不过，不过我还是很感谢苏珊女士的，哥哥也很感谢。”小女孩又重新笑起来，“虽然苏珊女士说哥哥工作时不准我在店里，但我想看哥哥工作的样子……吧台里的酒保哥哥们都很……帅气？嗯，我想哥哥也是这样吧。可惜我好像太矮了，趴在窗边也只能看见一点点……”
　　不……你还是不要看见……
　　在苏珊的酒馆里做了近两年的“酒保”，他实在是太清楚这是一份什么样的工作。而截止五个月前他离开，酒馆里并没有其他黑发的酒保。再次捡回一个处境凄惨、容貌尚可的黑发少年来接手他曾经的客户，对苏珊而言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交易。
　　只是眼前的小女孩……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哥哥或许知道了一些，却以为这是一条通往幸福未来的道路。他们以为一切都在变好，其实不是的。
　　苏珊的酒馆并不是救赎之所。
　　但……哪里才是救赎之所呢？
　　正在原以辰犹豫着是否要向小女孩说明些什么的时候，身后酒馆的门铃响了，将一头漂亮金发盘于头顶的老板苏珊推开了门。
　　“哦，原以辰，你居然在这里？我找了你很久……嗯？那是瑞贝卡吗？看起来你们聊得很投缘呢。不过真是抱歉要打断你们的交谈了，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嘱咐你，原以辰。”
　　“好的。”原以辰答应下苏珊，站起身来拍了拍瑞贝卡的脑袋，笑着同她告别，“再见了瑞贝卡。”
　　或许很快又会再见。原以辰这样想着，他还没能向瑞贝卡说明酒保工作的真相。等和苏珊交谈结束，他再考虑下如何帮助这对兄妹。
　　瑞贝卡展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再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