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尤莉安》何以辰安

20、第七夜/微醺假日（下）

　　受戈兰迪的要求，驿站今日谢绝了其他客人的就餐需求，原本陈列在餐厅中的家具也被挪到了驿站后方的草坪上。
　　此刻，侍从们正从被三角梅装饰的餐厅圆形拱门中来回，将驿站主厨做好的菜品一道道端到草坪中央铺有白色丝绒桌布的长方桌上。
　　海鲜芝士烩饭、迷迭香烤鸡、炙烤狗鱼、鲜菇奶油浓汤……一道道热气腾腾的菜肴被端上桌子，香气扑鼻。放在往常，戈兰迪早已摩擦刀叉准备就餐了。可是现在，他只能看着坐在对面的人的脸色。
　　希尔怒火未消，板着一张脸死死盯着戈兰迪。
　　苍天啊，有什么火就不能等到吃完饭再发吗？放着美食在眼前诱惑而不吃简直是一种酷刑！戈兰迪内心泪流成河。
　　直到一道声音打破了这微妙的氛围。
　　“咳，殿下们……先吃点东西吧。”
　　原以辰坐在希尔身旁，自然将对面戈兰迪的局促不安尽收眼底。而希尔与他相扣的手指也攥得用力，以至于他不用看就知道希尔现在心情不佳。
　　“吃。”希尔冷笑道，“我看有人吃得下么？”
　　戈兰迪的目光迅速游离到一旁。
　　原以辰心中苦叹，他是真的饿了，但是两位贵族不动刀叉，他又怎么能毫无顾忌地独自进食？
　　“伯爵殿下只是太专注绘画了，这不是他的错。”原以辰劝道，“是我没有向侍从知会我的去向，责任在我。”
　　“就是就是……看着他分明也不是我的职责……”戈兰迪小声抱怨。
　　“不经过我的同意就随意带人离开庄园，这还不是错吗？！”希尔骤然暴怒，“戈兰迪，你是庄园的客人，不是主人！”
　　候在一旁的侍从们被这一声暴喝吓得齐齐颤抖，彼此战战兢兢地交换眼神，识趣地离餐桌又退了几步。
　　戈兰迪扭开脑袋不再说话，嘴却噘得比山高，一副不服气的模样。
　　原以辰看出来了，希尔的气不消，这顿午餐谁也别想吃进肚子里。戈兰迪现在的样子意味着他短期内肯定不会向希尔低头，安抚希尔情绪的任务还是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不过好在他和希尔相处比较久，有办法舒缓希尔的心情。他小啜了一口餐前红酒，起身压向希尔的唇间。
　　希尔被迫喝下了那口酒，喉结滚动后，又沉醉地向原以辰索吻。
　　原以辰借机提出要求：“我很饿……先吃午餐好吗？亲爱的……”
　　希尔向来对原以辰的主动有求必应，这次也不例外。更何况原以辰还少见地在情事以外用亲昵的词汇称呼他……
　　戈兰迪只瞥见两人热情亲吻了一小下，接着希尔的脸色就多云转晴，主动拿起刀叉开启了午餐时刻。
　　不同于庄园内餐食的独特风味和精致摆盘，驿站主厨更擅长偏野味的料理，不仅香料使用较少，连摆盘也力求狂野。海鲜烩饭口味酸甜，虾头虾尾直指天空；烤鸡外脆里嫩，展翅欲飞；狗鱼身躯被剖开，眼珠死死盯着桌旁的三人。
　　想到回来时无意中看到的戈兰迪用炭笔打磨的黑黢黢的画作，原以辰也不奇怪戈兰迪选择来这里的理由了，如此风格的菜品确实像是他会喜欢的——艺术品？
　　希尔对菜品的摆盘也颇有意见，直说它们和戈兰迪的审美品味一样烂。
　　戈兰迪毫不客气地回击，让希尔这个不懂绘画艺术的家伙闭嘴，只学会动动胳膊腿跳舞的家伙根本没有审美基础，不配评价他。
　　原以辰则根据自己的经历不解地问出一个在戈兰迪看来非常弱智的问题：难道贵族们全都懂艺术吗？
　　对此，戈兰迪表示原以辰是既不懂艺术，更不懂贵族。按照老菲利普的说法，一个贵族哪怕是生来没有艺术天赋，也必须掌握至少一门艺术技巧，这是贵族与平民品阶的重要区分标准之一。至于什么是艺术，这也完全是由贵族们决定的，每几年都会有一两门新技艺被贵族们加入艺术的行列，而落后的艺术们则不再是艺术。
　　“你可能不知道，希尔那家伙最擅长的艺术居然是舞蹈！”提及希尔的糗事，戈兰迪的食欲猛然见长，“他说轮到他学习艺术的时候早就让哥哥们赢了个彻底，只能学点快速入门的了。”
　　“不然呢？像你一样死磕绘画？你的得意之作在画廊展了两年都没被买下。”希尔面不改色道。
　　戈兰迪嗤之以鼻：“那是因为王都里和你一样没品味的家伙太多了！再说了，你以为你的舞蹈跳得就很好？在我这个身经百场舞会的人眼里你和螃蟹没什么区别！”
　　希尔和戈兰迪的“争吵”还在继续，原以辰埋头吃饭，但戈兰迪说到舞蹈的时候激起了他的一点好奇心。
　　他还记得之前和希尔冷战时希尔舞会醉酒的事情。
　　那天希尔说舞会上有很多贵族小姐邀请他跳舞，但他谁的邀请也没接受，独自一人喝闷酒把自己灌醉了。
　　当时他还想不明白希尔为什么做出这种选择，毕竟拒绝了全场的贵族小姐按理来说是一件失礼的事。听戈兰迪这么一补充，难道说……希尔其实是舞蹈太差怕被拆穿才拒绝的？
　　看来除了和戈兰迪军校决斗失败一事外，他现在又多知道了一件糗事呢。
　　“噗。”
　　原以辰没忍住笑出了声音，戈兰迪跟连发火铳似的马上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狠狠嘲笑希尔。
　　“看吧！连那家伙都觉得好笑！你就认输吧希尔，跟我比艺术，你还得再努力十年！”
　　希尔握着餐具的拳头越攥越紧。
　　嗯……感觉戈兰迪接下来三句话之内必定会挨希尔一拳。
　　原以辰讪讪地放下餐具，趁戈兰迪把最后的笑声发尽前急忙揽住希尔的小臂，流露出一个为了救场才挤出来的假笑：“亲爱的，我吃饱了，能陪我去河边散步吗？”

　　在希尔以一张臭脸阻止没讲完笑话的戈兰迪跟来后，他和原以辰总算在一棵大树后寻得了清净。驿站老板在这棵树的粗壮枝干下系了一架双人秋千，正对着纽因河。
　　刚一坐下，希尔便像没了骨头似的粘上了原以辰，不仅要用臂膀把他抱个满怀，还要在脸和肩颈处又闻又亲。
　　想到戈兰迪还在不远处，原以辰不敢让希尔太得寸进尺，希尔没亲几下就被他用手推开了脸：“殿下请注意场合……”
　　“你嫌弃我了？”
　　“……？”
　　原以辰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问懵了。
　　希尔泄气地把头一歪：“你信了戈兰迪的话……你觉得我不像以前那样帅气了，觉得我以前是个笨蛋，什么都做不好，是不是？”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原以辰总觉得希尔的脑袋上好像长出了一对狗耳朵，一只耷拉着表示心情不佳，一只偷偷竖起个尖，期待听到能让他开心的答案。
　　“我怎么敢……”原以辰才吐出几个字，就被希尔那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委屈眼神噎住了——看起来那几个字不是他想听的回答。
　　好吧，都是该死的艺术惹的祸。原以辰心中叹气，现在轮到他来使用一些从贵族那儿学的艺术技巧了，尽管这门名为语言艺术的技巧他早已驾轻就熟。
　　“我没有嫌弃您，殿下。”原以辰伸手托住希尔的脸，认真道，“菲利普殿下说的那些话正是表明了殿下是位具有上进心又勤奋的优秀王族，这是比任何拥有成果的事物都更加珍贵的人的品质。殿下，您是最优秀的，毋庸置疑。”
　　希尔眨了眨眼，似是在思考原以辰话语中的真假。
　　原以辰也眨了眨眼，再次刷亮自己坚定的目光。哄人开心也是他的职业内容之一，刚才那段话他几乎是不假思索便流畅地吐露出来了。
　　希尔沉寂片刻后，问道：“那你会因为这些喜欢我吗？”
　　原以辰神色一怔，继而下意识地回答：“没有人会不喜欢……”
　　“这种话，”希尔骤然打断他，“自从进入社交年龄，这种话我听过无数次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原以辰，我们的契约里也没有这一项要求。我只是随口问一下而已，没有那么需要答案。”
　　“……请你留给我幻想的机会。哪怕只多一天也好……每多一天，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双海蓝色的眼看似在盯着他，实则早已失焦，眼睛的主人真的是在对他说话吗？
　　还是……在和自己对话呢？
　　饶是原以辰再迟钝，此刻他也察觉到了希尔情绪有些不对劲。
　　原以辰还记得戈兰迪来到书室的那天，戈兰迪气到把希尔掼在长桌上时，希尔不仅丝毫没有生气，反而以十分淡定的态度摆平了戈兰迪。可就在不久前，希尔先是在暴怒中吃不下饭，又是被戈兰迪气到要挥拳，他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任凭它冲撞理智的阀门。
　　后者的情况原以辰也见识过，正是在他被希尔从酒馆解约的那天晚上。他在马车上说想要回去，希尔不肯，接着就被希尔带回庄园粗暴地对待了一夜。
　　再之后的事情……原以辰定了定神，如果希尔现在的情绪和那个晚上相同的话，那他或许能够摸到希尔情绪的开关。
　　来自纽因河的潮湿冷风扑面而来，金色碎发自脸侧扬起，搅碎了青年垂眸时落寞的投影。
　　箍在原以辰腰间的臂膀渐渐松开，青年稍稍坐直身体，蹬在地面的腿发力，秋千便微微荡起。
　　也就是在这个瞬间，原以辰选择主动回抱住希尔。
　　他用力将身材壮实的金发青年按向自己的胸膛，让对方倾听自己真实平稳的心跳。
　　“殿下，我是一个遵守契约的人。”原以辰缓声道，“所以这次，我不会逃。”
　　被埋在绒斗篷之中的希尔嘴唇紧抿，不作回答。而他的手却紧紧攥着斗篷的一角，用力到掌心发白。
　　原以辰浑然没察觉到希尔的动作，只是顾自表达着想法：“我的确给不了殿下想要的答案。殿下刚才说想要更多的时间，我也是，我也需要更多的时间了解您。说实话，我现在也无法理解殿下选择我的理由、帮助我的理由、与我签订契约的理由。仅仅是‘喜欢’就可以吗？我不知道，殿下。但是，因为契约的存在，我不会再回避这份感情。或许以后，没有人会不喜欢如此优秀的殿下——其中也将包括我。”
　　原本以为能够淡然地向希尔表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可没想到越说越像是一场讨伐。
　　荡漾的秋千逐渐恢复平静，被抱在怀中的金发青年一动不动地听完了原以辰的话语。
　　良久，直到彼此的沉默都显得过于漫长，一直闷在斗篷前的希尔才憋出一句回答。
　　“原以辰，你的心跳好快。”
　　“……有吗？”原以辰疑惑，他刚才的语速好像也没有很急促。
　　“当然有，不信你感受下我的。”希尔卸了力，趁机倒在原以辰腿上，又拽过他的手掌扣在自己的胸口。
　　渐渐的，对方胸口的鼓动频率也传到了他的指尖。
　　彼此触碰的温热鲜活的躯体，心跳的频率逐渐趋于一致。本来还想探究是谁先更快的，但过分安静的此刻，令结果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日光斜照，希尔闭目躺在原以辰挡下的阴影里，紧紧扣着他的手。
　　尚不见尽头的漫长坚持中，如果和希尔就这样按照契书继续下去……
　　或许，或许……他也会在自己的心里，留下一道影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