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尤莉安》何以辰安

15、第五夜/缄默对白（下）

　　菲利普伯爵尖叫过后就推着希尔冲出了书室，原以辰甚至都没来得及给他们开门。
　　露西娅带着他们上楼后，书室只留下了一位侍从。原以辰告知她刚才菲利普伯爵失手打翻了果盘和红茶，侍从应答后便迅速进来整理。很快书室从凌乱变得整洁，贴心的侍从甚至还给不知是否该离开的原以辰留下了一杯红茶。
　　“这是加了两块方糖的红茶。”原以辰想到希尔的介绍，便不自觉地想要品尝一口。他喝酒的次数比喝茶多，偶尔也只是在某些贵族处过夜时口渴才喝上一点茶，但也喝不出什么味道。
　　搬来希尔的庄园后，他喝茶的次数变多了，可印象里也都是偏苦涩的味道，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茶中也可以加糖调味。
　　“唔……”
　　好甜。
　　原以辰皱紧眉头，他一点也喝不出茶叶的味道了，过甜的糖味掩盖了茶叶本身的醇香。
　　还是按照希尔口味泡的茶更好喝一点。
　　他这样想着，书室的门再度被打开了，希尔带着满脸得胜的笑意进来。
　　原以辰慌忙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抱歉，殿下。”
　　“该说抱歉的是我，我忘记戈兰迪这家伙最擅长的就是把礼节甩到纽因河底。”希尔将原以辰带到书桌旁，之后便在桌上的一堆文件中翻找，“他本来告诉我会晚餐后再过来，所以我才约了你先到书室，想跟你谈一些事情。我知道你想离开，但是，我不希望戈兰迪误解你，误解我们。”
　　误解？误解什么呢？菲利普伯爵那嫌恶的眼神是很正常的，好友的房间的忽然出现一个陌生的下等人，还恬不知耻地赖着不走，任谁也无法坦然接受吧？反而是希尔，没头没脑地把自己解释为……他的爱人。
　　想到这个称呼，原以辰心中蓦然揪紧一下。
　　他一向知道希尔在自己面前口无遮拦，却不料在贵族面前希尔仍旧大胆。
　　所以，希尔以为，不想让菲利普伯爵误解自己是卑贱的家伙，就说自己是他的爱人，这样就会得到尊重吗？
　　这想法和那日马车上的争吵一样天真，甚至和原以辰过往的经历比，显得有些可笑。
　　可不知为何，希尔坚定地站在自己面前的背影，和斩钉截铁地回复菲利普伯爵的语气，却令他有一种陌生的动容。
　　是一个人走在寻找他的路上太久了吗？
　　久违的被保护的感觉……
　　察觉到原以辰走神，希尔伸手晃了晃。
　　“在想什么？表情这么严肃。”
　　原以辰骤然回神，口不择言道：“在想您和菲利普伯爵……”
　　“你想他干什么？你只要想我就够了。”
　　“不是的，我是想请殿下放心，您和菲利普伯爵的谈话内容我完全没听见。”
　　“……？”希尔抬头，目光充满疑惑。
　　似乎是以为希尔不信任这个说辞，原以辰再次坚定道：“不幸听到的几个字，我也会很快忘记的，我保证。”
　　又沉默了几秒，希尔忽然朗声大笑：“哈哈哈哈！以辰你……戈兰迪只是在抱怨，我们没聊很重要的事情。”
　　原以辰火速摇头：“不，殿下，这是贵族之间的……”
　　他听见菲利普伯爵说到“陛下”了，也感受到了那道停留在自己身上强烈的、具有排斥意味的视线，所以可知，菲利普伯爵想说的事情是绝对不能让自己听见的。
　　“菲利普家族一直是王族的左膀右臂，今天来的是即将继任伯爵之位的戈兰迪，准确地说他还只是少伯爵。他和我曾是王都军校的同级。不过我们之间的关系……不算要好。”
　　“不算要好？”菲利普……少伯爵闯入书室的架势就好像他是这座庄园的另一个主人一般，原以辰很难想象希尔会把这座私人庄园开放给关系普通的人，哪怕对方是贵族。
　　希尔笑着欺身靠近，将双臂撑在原以辰腰侧的书桌边缘，把他圈困在怀中。他海蓝色的眼瞳转动着，似乎在回忆与菲利普少伯爵经历过的往事。
　　“……因为我和戈兰迪同级的时间不长，我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在王都里。不过在军校里戈兰迪就对我帮助很多，甚至在毕业后，他也是第一个向家族提出要公开支持我的人。”
　　“原来是这样。”原以辰并不想探听贵族之间的秘密，所以希尔点到即止的回答已经足够，尽管他对希尔所说的不在王都一事感到奇怪。重要的王族为什么会离开王都呢？尤其是按照希尔所言，那时他正是上学的年纪，就贵族的礼仪而言，辍学都是不被允许的事，更何况王族？
　　希尔也没有终止话题的意思，他继续说道：“戈兰迪是菲利普家族的独子，老伯爵非常溺爱他……他有惊人的力量天赋，当时军校的教官也对他青睐有加。”
　　“……那您是怎么和他相识的呢？”原以辰顺着希尔的话问道。
　　“和他啊，不打不相识。”希尔笑道，“格斗训练课，他扬言要和同级生决斗。我知道那是他该死的炫耀心在作祟，毕竟决斗这种事总是很吸引血气方刚的少年，而他又有着力气大的优势。学校里没有人想平白挨打，可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嚣张的样子……”
　　听到原以辰耳朵里的是希尔和戈兰迪的故事，心里想到的却是另一个和这个极为相似故事。在那个故事里，不服输的金发少年也曾提出过一样的要求，不过下场倒是不太好……
　　“嗯……所以您与菲利普少伯爵进行了决斗，并且获胜了？”
　　“啊——我怎么会提到这件事！”希尔懊恼地反悔，“后面的事我记不清了，我们不说这个了。”
　　“原来是输了。”
　　“原以辰！”
　　看着希尔被揭穿出糗经历后略微气急败坏的表情，又联想到和他下场一样的金发少年，原以辰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完蛋了，王国将军的威名扫地……”
　　原以辰赶忙顺毛：“殿下说笑了，您一直都是最强大的，您是哈斯其的英雄。”
　　希尔懊悔的面容上忽然多出了一丝嘲弄的笑容。
　　“英雄吗……一定有很多人在乎这个称谓吧……”
　　希尔落寞的语气令原以辰不禁想起之前看过的留影纸。纸上是希尔凯旋、王都民众热情欢呼的画面，但是希尔的表情却毫无波澜，仿佛那场胜利与他无关。
　　可能是太累了吧，做英雄什么的。那种背负国家命运的人，怎么可能会笑得轻松呢？
　　原以辰伸出手臂，手掌轻抚上希尔的背脊。
　　“如果太累的话，您可以尝试像菲利普少伯爵一样，逃……不是……”
　　话说到一半，原以辰恍然察觉“逃跑”这个词用得不太好。到底是哈斯其的圣子，希尔必须要面对属于他的命运。他既不是普通人也不是小孩子，哪能劝人家背弃责任说逃就逃呢？
　　“真是抱歉啊，我这不堪的想法被你看出来了。我一直都很想像戈兰迪那样自由洒脱，老爹说两句令自己不开心的话就拍拍屁股跑到朋友家，什么责任啊使命啊，让那些狗屁东西都见鬼去吧！但是……但是我没有办法，以辰。我和戈兰迪不一样，我从踏入王都军校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退路了。”
　　悲伤的话语说出，偌大的书室变得安静。希尔淡然地说出这段话，原以辰的手掌却感受到他颤抖的脊背，便也知道自己此刻无需再说些言语。
　　最后是希尔先结束了这场相拥。他的面容透露着欢欣，和刚才落寞的人似乎不是一个。他将文件堆最上方的一个用漆黑绒布包裹的本子递给原以辰，示意原以辰打开。
　　原以辰不明所以地翻开，仅仅阅读了两行字，他便不可思议地看向希尔。
　　手中的那页纸是一份文件，上面详细写了一位王都平民所有的信息，包括住址和姻亲关系。然而唯有一处空白，便是这位平民的姓名。
　　“如你所见，”希尔解释道，“只要你签下姓名，你的身份就会成立，以后你就是一位可以享受哈斯其律法的平民。很多你以前碍于身份无法去做的事情，在拥有了这份证明后都可以做。”
　　可以做的事，包括但不限于原以辰可以以自己的名义建立一个受律法保护的经济账户、拥有领取圣殿救济品的资格、和属于他个人的信戳。
　　一份十分诱人的条件。捏造一位王都平民的身份对皇子这种阶级的贵族而言绝非难事，直至今日，纽因莱德仍有部分人没有完整有效的身份证明，而且不论人种，比如苏珊的酒保们和瑞贝卡兄妹。
　　但是这份证明依然不能支持他在纽因莱德抛头露面，在哈斯其所有律法中，有一条至上的法则，便是划定人种贵贱的“血统律法”。在信仰气息最为浓厚的纽因莱德，只要被金发的人向圣殿举报此人有亵渎神圣的行为，神官们便会出动。下贱的黑发人将被送入祝祷室，断绝三天的食物，以此作为不尊重女神的惩罚——这一过程中，辩解没有任何意义。
　　不过原以辰还是从内心里感谢希尔愿意给出的这一份小小的自由，尽管他没打算接受。
　　原以辰将文件合上，准备递还希尔，后者却像是早已料想，伸手挡住了原以辰的动作。
　　“翻页吧。”希尔说，“第一份文件只是想要送给你的礼物，第二页的内容才是我想和你讨论的事情。”
　　再次翻开文件，第二页的内容十分简短，但原以辰却更为震惊。
　　第二页是一张契书，一张以希尔·艾利亚斯本人提出的、完成原以辰心愿的契书。所谓心愿，正是原以辰在这间书室与希尔初次见面时轻描淡写提到过的事。
　　“殿下……不是在开玩笑吗？”
　　原以辰拿着契书的双手微微颤抖，他无法理解，希尔为什么会拟定这样的内容。
　　纸卷上的字符拼出来的句子表意清晰，没有多余的令人难以理解的词汇。
　　“这不是什么我的一时兴起。”希尔正色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在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的时候——我都还记得。”
　　[“好了，说吧。你来王都的理由。”]
　　[“我来王都，是为了找人。”]
　　“那件事……殿下可以不记得的。”
　　“可偏偏那么巧，我不仅记得，还印象深刻。所以我想我们或许可以重新签一份契约，我来帮你找你朋友的下落，如果他活着，我会让你们相见；如果他死了，我会带你到他的墓碑前。”
　　[“是什么样的人让你这么费心思呢？”]
　　[“一个……我不想忘记的人。”]
　　原以辰感到身体里的血液正在燃烧，它们冲进大脑，令他目眩神迷，又冲向他的双手，促使他触碰那渴望已久的目标。
　　眼前的契约纸那么薄，却是他无限庞大的希望。
　　无数个茫然无措的夜里，他幻想着自己可以早日达成心愿，可这如大海捞针般的寻找一直效果不佳。他的确从来没想过放弃，但如今，忽然有条捷径在眼前展开了，他的目光没有办法只停留在崎岖的道路上。
　　与此同时，希尔在契书上所要求的回报却可以用少得可怜来形容——他只要求原以辰留在他身边，无论原以辰是否爱他。
　　原以辰不理解，他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无法理解还是不想去理解。他从来都不在乎自己的处境，更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喜欢也好讨厌也罢，在找到诺瓦以前，他不会被这些无用的东西绊住手脚。
　　偏偏是希尔……那个对他说了无数遍“我喜欢你”“我爱你”的希尔，那个几乎站在权利顶峰的希尔，那个和他……最悬殊的希尔……
　　原以辰在极致的兴奋之余，蓦然感受到一股悲伤。
　　“如果你愿意，在这里签下姓名就可以了。”希尔将笔推到原以辰身前，“这是一个对你很有利的契约……我想你不会拒绝。当然，如果你需要再考虑考虑，明天给我答复也……”
　　“不用明天，我考虑好了。”
　　原以辰放下契书，拿起笔正欲签下，手臂却又悬住了。
　　“殿下要我留在你身边，是留多久呢？”
　　“一生。”
　　“即使殿下未来会迎娶王妃、成为新的王座？”
　　希尔原本置于书桌上的右手掌骤然紧攥成拳，掩住了掌心黑色的符文——那神圣的赐予，亦或是……牢笼。
　　“……没错。”
　　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回答。
　　“那就……”原以辰微笑着签下自己的姓名，“顺遂殿下的心意。”

　　[“原以辰，我很喜欢你。”]
　　[“你能不能……也试着，攥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