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品山水》游子吟

7、碰撞（一）

　　水冰不知道“光芒”两个字是如何定义的。如果会发光的东西都拥有光芒的话，那看来有些人本身也是发光体。

　　那个笑容、那个神态，已经过了好几天了，她还是觉得格外的熟悉和……耐看。水冰皱了下眉，也许她错了，那不是灿烂耀眼的阳光，而是阳光洒下后铺盖全身的温度，一种达到了令全身筋骨都松软的温度。让她备感舒服的不是展露在外面的笑容，却是包藏在笑容里面的温暖。

　　她突然一阵莫名的感动，似乎在刹那间，柳暗花明。她不管他为何出现在此，也不管他是否会有异议，此刻，他都被她视为上天派来解救她的天使。

　　她不管不顾地用手圈住了他的胳膊，重新夺回那股已近疲软的气势。

　　“滕飞，既然都碰到了，我也就不遮遮掩掩了。你听好，今天我们是陪着朴数来相亲的，所以你大可不必恼火。还有，你说对了。我真地不喜欢你们这些有钱人的傲慢和自以为是，所以，我们只能分手。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新男友，一个没钱没势的推销员。好了，收起你的不甘心，怪只怪你太有钱。”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拉起那人仓促离开。

　　水冰拉着他快步走出茶座，转入通向学校的大马路。人行道上，她终于站定，松了手回过头来看他。

　　那人也在含笑回望她，半真半假的一副任人宰割的表情。

　　水冰“扑哧”笑出了声。她竟然不管别人的意愿就这么把人家拉了出来，好像出格的事情总是会发生在和他相遇的时候。可是这种莫名的行为却带给她一种年少轻狂，恣意妄为的快感。她不熟悉这种感觉，可她并不反感。

　　“对不起，就这么把你拉出来。有没有影响到你？”她吐了吐舌头，为自己这个后知后觉的问题略显惭愧。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那就好。还有，谢谢你这么配合我。”

　　他抚了抚额头，表情无奈。“我怎么觉得不是我在配合你，而是我根本没时间拒绝你。”

　　水冰歉然一笑。她还真没法为自己开脱，这种做错事的心虚感她很少体会。

　　那人显然读懂了她的歉意，挑挑眉，开着玩笑，“另外，你好像还不知道你这个新上任的男朋友叫什么名字。”

　　水冰向他伸出手，同时漾起她一尘不染的笑容，“正式介绍一下。你好，我叫水冰。请教你的名字。”

　　“丰子硕。‘丰硕’中间加一‘子’。”他握住她的手。

　　“丰-子-硕。”她低低地在舌尖重复，像是在品尝一种味道。“名字不错。”

　　“谢谢。”

　　“丰子硕，我说，你好像每次出现的都不是时候，可又都阴差阳错帮了我。为了感谢你两次对我的出手相助，我请你吃饭吧。我知道学校附近有一家很地道的湘菜馆，不嫌弃的话就跟我来。”

　　现在还不到吃中饭的点，小饭馆里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客人。水冰挑了张看着最干净最舒适的桌子。平时可都是小店拥挤地容不下她，今天难得还能来挑坐。虽然挑来挑去也就巴掌大的地方，可她就是有种座上宾的感觉。

　　入座后，水冰抽了几张纸巾用力地擦干净桌子，再掰开卫生筷递给他，又将汤勺擦干净放在他面前。她自然熟练地做着，像是在招待一位到了她家的客人。

　　两人在上菜的空档轻松随意地闲聊起来，看着完全不生份。

　　水冰无聊地把玩着筷子。“丰子硕，你是不是又跑我们学校推销来了？”

　　她见他笑而不答，就当他默认了。她明白，这种偷偷摸摸在寝室间流窜的职业并不值得拿到桌面上夸夸其谈。

　　“上次听你说，你也是我们学校毕业的，哪一年，哪个专业的？”水冰随口问着。

　　“07年毕业，金融专业的。”

　　水冰抬头看他一眼，似有若无地“哦”了声。有种奇特的感觉毫无预兆地爬上来，好像有一扇刚打开的门被吱呀一声又关上了。她觉得心里有点堵。

　　丰子硕敏锐地看她一眼，“怎么？不喜欢这个专业？”

　　水冰下意识反驳：“没有，怎么会？” 哼，喜欢才怪。恨屋及乌，她没有喜欢的道理。

　　丰子硕没有理会她的敷衍。“我猜猜看。刚才和男朋友闹翻了，是不是他也是金融专业的？”

　　水冰本来心虚的劲被他这么一猜就翻过去了，她瞥他一眼，有点不敢苟同他的自以为是。“不是，跟他没什么关系。他是学建筑的。”

　　说完，她就觉出不对劲了。这么一来，不就等于承认自己不喜欢这个专业了。虽然承认了也没什么，可怎么就被他一句话带沟里了？大意了。

　　丰子硕轻扬一下嘴角，表明她的回答正中他的下怀。他也不点穿，就这么微微笑着，拿他那被水冰当成致命魅力的笑容看着她。

　　水冰发现，他挺经常使用这个笑容，就算是此刻他没在笑，可是下一刻你猜他就会出来了，因为他知道这个笑容里包含着自信、从容和大度。他肯定知道如何使用它，所以他才会经常使用它。老实说，他用得真恰好，因为就算是处于下风，她还真生不来他的气，那个笑容真的会软化掉一些无形的却坚硬如角的东西。

　　“你刚才冲你男朋友这么郑重地宣告，你不喜欢有钱人，是不是觉得学金融就跟钱脱不了关系，所以下意识觉得不喜欢？”他居然还在有滋有味地揣摩她。

　　“就算你说对了吧。”水冰已经不想再纠缠于这个话题。

　　她换个话题，“丰子硕，你这人真不错。刚才还特地跑过来帮我。”

　　丰子硕眼眉一挑，有点讶异。“哦，何以见得？”

　　“我又不傻，如果不是想解围的话，哪个傻瓜会在那种情况下跳出来和别人打招呼？何况我们又不熟。你肯定当时就在茶座，听到我们的吵闹，觉得不合适。碰巧你还记得我的名字，所以就帮忙了。顾全大局而非袖手旁观。所以说，我觉得你这人还不赖。”

　　丰子硕还是沉稳地笑，他欣赏她的判断能力。“谢谢你对我的评价。我认为，熟不熟是凭个人感觉的。经过上一回，我就觉得我们挺熟的。所以刚才就是想帮一个熟人。没想到你会这样利用我，不给说话机会拉着我就跑。不是拿我刺激你男朋友吧？”

　　水冰听着他刻意加重的“利用”两字，想着刚才自己急不可待的举动，笑得很有些不好意思。“真对不起，我这也是慌不择路，病急乱投医。我真不是拿你刺激他，是想要摆脱他，尽快解决那种尴尬的局面。不过相信我，我绝对不是老手，你就念在是我初犯的份上原谅我。”

　　丰子硕扯开嘴笑得开心，他其实并不排斥成为她随心胡闹的一部分。“老实说，被你拉出来和拉着你出来也没什么区别。我本来也就想找个借口拐你出来。”

　　“嘿嘿，你这样说我就好受多了。”

　　“你不怕你走了之后，他们会吵起来？”

　　水冰不以为然地撇一下嘴。“不会的。你想，他们一方是要损我，一方是要挺我，我走了，他们说给谁听？他们也是要面子的人，肯定也就是个不欢而散，放心。”

　　“为什么和男朋友分手？真的是因为钱的原因？”他其实对这一点更感兴趣。

　　水冰停下把玩筷子的手，抬头看他一眼，表情淡淡的。“严格来说，是因为他的行为。可是在我看来，这些行为多半是有钱造成的。所以不算直接原因，是间接原因。”她并未隐瞒。

　　这种情况如果让她仔细分析的话，她会觉得很不可思议。按平常，她绝对不会是一个随便跟陌生人交待什么的人，就算是在饭桌上，就算是有一个良好气氛的铺垫，她也会将该说的和不该说的分门别类。可是现在，她居然一直在扯弄一根并不碍事的筷子，正在以一种自己都不自知的小孩心性在面对他。

　　丰子硕敛起笑容，用黑亮的眸光注视她。少时，他缓缓开口，“那是不是有钱就不能成为你男朋友？”

　　“差不多吧。”水冰快速作答。她觉得此刻回答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经过大脑反应，因为这是她全身上下每一个零件得出的一致结论。

　　丰子硕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水冰，恕我不能认同你的观点。也许你不够了解男人。男人，不是已经拥有了金钱，就是整天梦想着拥有金钱。大部分男人都把有钱当成他们的生存和奋斗目标。所以错不在钱，在人吧。”

　　水冰没料到他会有此言论，听起来像是在诱导她。玩筷子的手顿了一下，她放下筷子，终于觉出自己有点幼稚。“我没有说有钱的男人不好，也不是说追求金钱的男人不好，我只是在说我不喜欢有钱男人。只是我的个人喜好而已。”

　　丰子硕固执地纠正她，“这其实是一个意思。你不喜欢肯定是你意识到他们不值得喜欢，也只能说明在你心里，他们的确不好。”

　　水冰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两只眼睛透着深深的困惑和悄然涌现的愠怒。丰子硕也在静静地回看她，眼神很专注，并未有半点的避让。她想：这是在做什么？他们为什么在讨论这些？

　　“那又怎样？我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这只是我的选择而已。我这个选择伤害到你了吗？你梦想成为一个有钱人是吧？那也不错啊，有个明确的人生目标。我想这并不矛盾吧，我的选择和你的梦想并不矛盾啊，如果你是想说服我，那抱歉，我并不好说服。”

　　她的回答明显带着恼怒后来不及掩饰的冲劲。太不够老练了，她鄙视自己。

　　丰子硕收回那两道带有极强压迫感的目光，这样的行为对他来说也是幼稚的。可是像得了强迫症一样，他还是逼迫着自己表明立场。“我的确也不例外。”

　　水冰微微一笑，掩盖心底无端生出的失望。每个人对自己所认定的观点真是该死的固执，连迁就别人分毫都不愿意。

　　那扇门是彻底关紧了。

　　她抬头看看丰子硕，见他并未回应，只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看着她。果然，失去笑容的那张脸也是会让人心生不快的。她忽觉不爽，心下就起了嘲讽之意。“既然说到这里，我想说，我很欣慰能看到有钱以前的你。我会记住你现在这个样子的。”

　　她看他一眼，期待这几句话能令他的表情有所变化。看来没用，他还是那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不过没关系，反正说都已经说了。

　　“你知道你和有钱人的区别在哪儿吗？就拿刚才碰到的乞丐来说。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无暇也无意辨别她的真伪。可你却还是会因为怜悯给了她五块钱。你留心那些有钱人，他们只会目不斜视，当她是路边摆设，还生怕沾染一星半点的晦气。他们宁愿在灯红酒绿的场所豪掷千金当作小费，只为博美人一笑，也不屑掏几块零钱换取别人的感恩戴德。金钱，已经充分调度了他们的感观和思维，把他们的人生调整到了声色犬马的模式。所以如果以后你真的不幸有了金山银山，我真心希望你还能抽空去留意周边的人。”

　　这些话，她以前对别人说过，因此说出来得心应手，连抑扬顿挫的语调都把握住了。

　　“你这个例子并不成立。小老百姓并不都给予别人帮助，有钱人也并不都对此视而不见，有时候他们的帮助并不是三两块钱能比拟的。因为你存了偏见，所以你只看见了几块钱，却看不见那些更大的帮助。”丰子硕看似不紧不慢地说，其实他的气场并未弱下来。

　　水冰坚定地回视他，用她一贯的冷静回应他，“是，我不否认有钱人的帮助有时都是大手笔的，但他们带着什么样的目的去做这些事一直都是值的考究的，我想你应该比我更能理解这其中的目的。更何况，他们所做的一些不讲究的事情也是有目共睹的，因此，你也不能怪我目光太狭隘了。”

　　这会，老板娘在陆续上菜了，他们的对话只能暂时告一段落。水冰埋头吃着，她清晰地体会到有一种泄气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她想她还是改不了对什么都抱着希望的习惯。

　　两人一时无语。刚开始轻松随意的气氛在某个时刻窜进了一股微妙的气流，生涩地改变了他们的谈话格局。丰子硕有一筷没一筷地吃着。水冰却只能通过快速地应对食物来掩饰心中那份突如其来却又无法剔除的懊恼。

　　在反应过来自己吃得太猛时，水冰的嘴唇差不多被辣得麻木了。她不得不张大嘴拼命呵气，挥手用力在嘴边扇风，企图缓过辣劲。丰子硕不知什么时候叫了一大杯水，及时送到她面前，被她三两口灌个精光，总算解了点辣。

　　见状，丰子硕又帮她叫了一大杯。他笑言，“水冰，我怎么感觉不到你请客的诚意。你是想通过这种吃法降低请客成本吗？要是这样，我可不承认你请我吃过饭。”

　　水冰尴尬地笑笑，她觉得自己的表现有点失了水准。看看面前被自己捞得七零八落的菜，她不好意思地说：“要不，我们再叫几个菜吧？”

　　丰子硕调侃她，“算了，香肠两根就够了，再加两根就消化不了了。”

　　水冰不解。

　　丰子硕指着她红肿的唇，轻轻一笑。水冰也跟着笑了，她觉得心里的阴郁消失了大半。

　　可是，没过多久，丰子硕收起笑容，眸光开始沉淀，重新回到刚才的话题。他似乎存心不让水冰享受松驰的状态。“水冰，钱不是坏东西，关键是看它的主人会不会用它。我相信你会遇见知道如何使用它的人。”

　　水冰感觉自己被他的目光笼罩，深深沉沉的注视让她有一种被蛊惑的错觉。

　　她居然认真地向他解释，“当然，我相信也有能驾驭钱财的有钱人。可我不能为了结交这些凤毛鳞角而浪费大把的时间。也许成为有钱人之前，大部分人也告诫过自己要端正态度，与人为善。可一旦富裕了，心就跟着膨胀，速度快得超过理智能接受的范围。”水冰顺手拿起桌上的纸巾盒摆在他们中间，“这好比一沓钱。一沓钱就像是一块砖。一块砖放在你我之间，不成气候，不影响大局，我们还是能看到彼此。可随着砖头数量的增加，我们之间就砌起了一道墙，眼里不见了对方。钱越多，墙越厚越结实越难推倒。”

　　她像是开了话匣，滔滔不绝。她平时很少能随自由意志侃侃表述。因为说不到几句，朴数和李智就会争先恐后地驳斥她，最后三人会演变成互不妥协的自由辩论。

　　“更别提那些富家公子了。他们打生下来就砌好了一圈墙，别指望他们能翻墙打洞地亲近你，屈就你。真想得到他们的宠幸，你就得忍受他们踩着金钱浮在半空，居高临下地指使你，左右你。他们打着爱情的口号浮游花丛，到处采花，双脚没沾地就能全身而退。让女人在金钱和爱情编织的陷阱里绝望挣扎，蹉跎岁月。可恨至极。”说到最后，她的口气里不□□露出了些许恨意。

　　丰子硕没有接话，他只是沉默。可是一段长久的沉默和两道带着深刻研究意味的目光组成了一份异常丰富的内容，其间包含着许多无声的碰撞。

　　水冰自认为她的冷静和自持少有露出破绽的时候，可是当她的口沫飞溅换来的只是欲盖弥彰的效果时，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今天完全处在了下风。

　　丰子硕问她：“水冰，谁曾经狠狠地伤害过你？”

　　他低柔的声音像一片锋刃轻轻地在她身上划过一道长长的口子。刀口不深，却传来一阵细细密密的疼痛。

　　水冰抬头看他，他温和的表情散发炫目的光芒。她第一次在别人的眼里看到自己，却意外地发现竟是这般渺小。她的喉口猛然一窒，有一种惊心动魄莫名袭来。

　　她，被吓到了。

　　眼前的男人沉静内敛，却带着一种海纳百川的气度。在他面前，她如同一滴水珠，轻轻坠落，却早已被翻卷进无边的深蓝。

　　她第一次感受到无所遁形。

　　滕飞的咄咄逼人带着风卷残云的霸气，却只会让她有遇强则强的勇气。她只要以静制动就能轻易化解他的招招紧逼。而丰子硕只用温和的眼神就包裹了她的里里外外，封锁住她企图脱逃的真心。无论这颗心被什么样的嬉笑怒骂包围，它都能剥离出她最核心的本质。

　　这种发现令她毛骨悚然。

　　水冰惊觉刚才她絮絮叨叨自以为洞察人世的言论在他听来多么可笑。就像一个爱撒撒娇，闹闹脾气的黄毛丫头，完全不具备和他抗衡的能力。

　　他不是滕飞。无须较量，她已溃不成军。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更不喜欢一个无力招架的自己。她想找补着为自己穿上一件可以从身武装到心的盔甲，杜绝一切有形无形的窥视，为自己的溃败做最后的挣扎。可是最终她放弃了，因为她听到丰子硕说：

　　”“水冰，你心里有根刺。在它长成一片荆棘前，得有人把它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