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离》沉袖遇羽

3、第 3 章

　　终于回到塌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辛夷姐姐那儿。
　　攻破洛阳之后，慕容垂一眼就相中了这座宅邸——青檐绿瓦，莲池高树。
　　因此便掳去了这家族上下百口，做了奴役，或是活靶。
　　远远在回廊尽头，慕容冲就看见辛夷一袭白衣立在门首，这里风虽不如城外烈，灌进她的宽大袍袖里，黑亮的长发扬起，缭绕在门前。风帽掩住了眼，总用手拉着也不时有柔软的绒帽拂的眼睛痒痒的，干脆锦帽貂裘一并脱了下来，朝身后跟着的侍女手上一扔。
　　走得近了，才发现她只穿了绣了双凤镶边盘丝的袄子，双手冻得趣青。
　　忙三步并做两步赶上去，一把扯开胸前衣襟，拉住辛夷的手塞进怀里，浅浅一颤，犹如塞入两团坚冰。
　　没来得及说话，辛夷忽然抽出右手，掰过慕容冲的头。
　　手指触到后颈的肌肤，竟似寒凉的刀刃掠过，激起一团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把脖颈一缩。辛夷忙缩回手，眉尖微蹙：“凤儿，我听说，你今天竟杀人了……”
　　声音随即飘散在激烈的北风里，慕容冲拽起她的手握紧，向屋里赶。
　　“你站在风口上干吗，还不披袍子，明儿个起来，又要咳嗽了。”
　　辛夷被拉了个趔趄，慕容冲忙紧一步，用身体接住。她站稳，两人并肩往内走去。
　　“我不是等你回来么，宫人们都在说今儿个叔父让你上阵，我不过……有些担心罢了。”辛夷又把手从弟弟手心抽出来，接过侍女手上的貂裘，披在慕容冲身上。这个弟弟，明明自己的手心也冰凉，仿佛也不知道。
　　慕容冲挣扎不过，把风帽拆下来，踮起足尖盖在辛夷头顶。
　　小宫女在身后抿着嘴笑，因为这位公主和小皇子素日和善可亲，因此也不怎么忌讳：“王爷和公主竟是要在这院子里练功不成，离屋子就三步路了。”
　　辛夷微微笑笑不说话，慕容冲却回眸一笑，泛着青色的眼里闪过一丝诘黠：“就是剩一步又怎样？”
　　话剩下一半没说，就算剩一步了，姐姐也不能冻着。
　　进了屋子，火盆熊熊燃着，慕容冲被浓重的炭气熏得一怔，眼睛里火辣辣地灼，憋了半天没有憋住，两行清泪犹豫着滚落下来。
　　辛夷用温水洗过手，正握着一条素绢缂丝的帕子擦手，一回头正看见两滴泪隐没在慕容冲胸前的盘龙爪牙间，倏忽隐没，泪痕仍在脸上。“怎么？”忙一把揽过来替他拭干。
　　慕容冲抢过手帕，背过身去：“炭气这么重，姐姐当心上火。”
　　刚才没仔细看的后颈的血迹，正现在她眼前。
　　“血气冲天了……”只见几点血痕牢牢粘在白皙的皮肤上，干涸之后颜色略嫌暗沉，更衬出慕容冲的白，血滴原是溅上一点，然后再缓缓滑落下来，拖出一道哀怨的红泪，辛夷忽然有些惶惑地拉住慕容冲上下端详，“这是谁的血？”
　　“姐姐就会瞎操心。”慕容冲擦干了泪，昂起头来。
　　“我不操心你，操心谁去？”辛夷一嗔，结果手帕，蘸了水替他擦去血迹。
　　轻轻慢慢，似在绣一幅出水芙蓉。
　　血慢慢晕开来，在洁白的手帕上洇成一团，慕容冲知道辛夷素来略有洁癖，连忙夺过帕子，塞进袖口，怕她看见。
　　“不过是杀了个小孩子，有朝一日我也会似吴王一般，领百万雄兵纵横沙场，所向披靡。”
　　嗓音虽然雉嫩，居然有金铁交鸣的气势，慕容冲睁大了眸子，目光越过辛夷的肩膀直直望向窗口。虽然窗外不过是一重又一重的高墙，可高墙之外，却是浩浩中原。年初慕容垂刚刚踏平洛阳，因此被封为吴王，想到叔父的英雄业绩，慕容冲眼中难免透出向往之意。
　　辛夷住了手，垂下眼，将一泓泪水掩在眼中。
　　胜者为王无异于杀人放火，帝王家注定冤孽重重。
　　良久才凝眸向慕容冲：“凤儿，累了吧，别这么傻站着，上午我剥了栗子，特意给你留的。”
　　毕竟是小孩心性，听说有吃的，把一腔豪情全收了，蹦去炕上，揭开一只菱纹紫铜的小钟，便看见白玉碗里磊磊堆着的栗子，金黄可爱。
　　何况，是辛夷亲手所剥，香甜就更甚一层。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说笑笑，辛夷忽然从袖筒里掏出一卷纸来：“凤儿你看，这字，可像是你的？”
　　“嗯，不错……”慕容冲就着辛夷的手看了一眼，“别看这字了，今儿个要不是点兵，我又得习字念书，好没意思。”
　　辛夷伸指在自己颊上刮了两下：“你看看人家的字，可比你好多了。”
　　慕容冲又看了几眼，横平竖直，章法布局胜自己一筹，不过明显也是出自小孩之手。
　　嘴上不服：“汉人罢了，他们可会拉弓挥刀么？”
　　辛夷把纸片放在几上，撅起了嘴：“拉弓挥刀算的了什么，不过是蛮力服人罢了，依我看，究竟读书习字才是正经。”
　　慕容冲虽心里不服，可姐姐说话从来不愿反驳，也就不说什么。
　　侧首盯着那几张纸看，不知为何眼前竟浮出白天那双汉人孩子的眼来。
　　微微茶色的眸子，直看到心底。
　　“生气了？”辛夷推推他。
　　“没，你是哪儿拿的？”慕容冲漾起一层笑意。
　　辛夷指指窗下。
　　一张梨木雕花菊叶边的大案，椅子高而且大，似乎是主人不够身量，木犀勾花的椅披上又搭了个三寸高低的蒲团。走过去坐下，居然刚刚好，可见是这家的小少爷的屋子——那桌上也摆着文房四宝，论语史记，还有一本描红习字的帖子。
　　“可不是和你的桌子一样了？”辛夷不动，仍窝在炕上。
　　忽然窗外一阵淅簌之声，像是人行，又不似人行，脚步拖拖沓沓一路从窗下路过，又从一端走向另一端，来来回回没完没了。
　　“谁？”慕容冲低低问，无人应答，脚步却不停。
　　辛夷紧张起来，撑住几面半支起身子，声音也微微发抖：“凤皇儿，他们说，这家人家今天都在阅兵之后给杀了，这……这不会是，是……”
　　慕容冲跳起来奔回辛夷身畔护住，自己也不免惴惴。
　　今天在沙场之上斩杀的那个孩子应该原是这一家的——指不定，便是这屋子的主人，明明不想低头，却忍不住看了桌上的字一眼，轻轻打了个寒战。
　　辛夷也从炕上下来，推了推慕容冲：“凤皇儿，我们过去看看。”
　　两人从靴筒里抽出匕首——是不久前慕容泓所赠，一白一红恰恰好一对，慕容氏虽入主中原却脱不了旧时习性，不论男女老幼匕首总是要随身的——慢慢蹭到窗前，慕容冲欲推窗，又回头看了姐姐一眼：“辛夷你不怕？”
　　辛夷摇摇头，虽然嘴唇有些发白，胸膛却挺了起来。
　　慕容冲走上前去，先将手指在窗棂上按了两按，猛地推开——
　　走廊梁上挂着的裹纱灯笼发出柔和昏暗的光线，虽然仍能听见滴滴答答的脚步，可是半个人影也无，两人简直寒毛直竖。
　　远远一盏白灯笼飘忽迂回着。
　　慕容冲先见到，不由失声：“姐姐你看——”
　　辛夷站在他身后，一把搂住，蒙住他的双眼，手中的月白匕首落在地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幺姑娘，幺姑娘……”
　　那白灯笼居然还会说话，远远传来拖沓缓慢的唤声，虽然心急如焚又怕惊动旁人，声音还压在嗓子眼里，说不出的怪异，更令二人悚然的是——这声音还似乎挺熟悉。
　　慕容冲努力掰开辛夷的手指，从她指缝中望去。
　　白灯笼终于近了，后面隐约现着一截人影，只能看见腰腹，松松裹着青色的棉服，披着件灰鼠褂子：“幺姑娘……”那窗台下猛地蹿出一抹硕大黑影，向灯笼的方向奔去，掠起的一阵寒风扑面，辛夷浑身一抖，慕容冲终于把她的手拨了开去。
　　原来刚才在这儿的，是一只健硕高俊的獒犬。
　　一阵嗽声，提着灯笼的那人伸出一只手扶住狗的头顶，握着灯笼柄的手举到唇边，用手腕护住口鼻，仿佛咳断了肝肠。几乎有一碗茶的时间，整个人皱缩成一团，弓着的身子蜷得比骜犬还低，灯笼终于握不稳，落在地上，滚了一圈便燃起来。
　　是慕容恪。
　　见灯笼的火焰似乎都舔到了他散乱的发梢，辛夷连忙从桌上捞起火镰奔了出去。慕容冲停了一刻，从辛夷床脚踏几上抄起她的小小羊角宫灯，也跟着跑出门。
　　辛夷到跟前的时候，灯笼的火已经被那只叫做幺姑娘的獒犬踩灭，几丝烟烬在地面上忽明忽暗红着，慕容恪也站了起来，像只风箱一般静静喘气。
　　幺姑娘忽然跪了下去，用舌头舔舐两只前足，辛夷打亮了火凑近看：“呀！”
　　只见幺姑娘的前足毛被燎去了一大圈，胸口也黑了一片，厚厚一双肉掌烫出密密麻麻的燎泡，大大小小满满登登，倒像长胖了一截。
　　慕容恪一皱眉的功夫，慕容冲也来到近前，将灯笼递给辛夷，抬头一看叔父的脸，不由向她身后闪了闪。
　　辛夷点亮灯笼，递给慕容恪，才行礼，唤：“请叔父安。”
　　慕容冲含含糊糊也请过安。
　　“中山王，这么迟了怎么还在公主这儿？”慕容恪的腔调依然不温不火。
　　似乎刚才切切呼唤“幺姑娘”的，还真是那盏纸灯笼。
　　见慕容冲不语，他也不追问：“快回屋歇息去吧，明日早课，可别又误了时辰。”语罢忽然叠声唤来人，拿一张大的藤编拧花春凳将幺姑娘给抬回去。辛夷拉着慕容冲退到一边，见八个武士热热闹闹抬着狗去远了，慕容恪遣散了侍立的宫人们，又淡定咳嗽了一阵。
　　将手中羊角灯交给辛夷，细细的眼睛盯住慕容冲看了一阵，不咸不淡地说：“中山王，握着匕首作甚？”
　　“这……”总不能说本想斩向幺姑娘，举国皆知慕容恪同它形影不离，爱逾性命。
　　慕容恪伸出手来，慕容冲以为他要看自己手中的匕首，交了出去，谁知慕容恪手掌一翻，把他的手握在掌中——慕容冲一惊，手指一松，匕首“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慕容恪摇摇头：“慕容家的子弟，岂能握不稳刀？”
　　说罢，丢下他的手腕，施施然去了。
　　瘦长的身影在地面上拉成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