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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第一次用这双手杀人的时候,他六岁。
      建熙四年,大燕挥兵南下,吴王慕容垂领兵歼敌无算,得洛阳。
      是洛阳。
      那么,他在六岁的时候,就已走过这条路了。只是——
      他记不得了。
      那一路的光景他都忘了个干净,记得的只剩那一个正午。
      西风正烈,大燕皇帝阅兵于洛阳城下。
      他当时不过是站在城垛上,迷迷糊糊地拉着锦袍的大貂皮领子,免让大风把沙吹进眼里去。城下数万将士列开的阵一直排到天边,日光直射在如林的重铠刀戈上,激起一片银晃晃的反光,如杀气漾就的湖面,撕扯着人心一路下坠。
      十五岁的大燕皇帝慕容暐站在正中,俊秀的脸上勉勉强强带着肃穆的表情,仿佛认真看着什么,又仿佛完全心不在焉的样子。
      旁边的皇弟慕容泓倒是端整许多,虽则比皇帝年幼几岁,浓黑的眸子里却少年浮薄心性全无,眉宇间竟还笼着几分杀伐之气,目不转睛地看着城下兵士演练,左手牢牢按住剑柄。慕容泓酷似先帝,连惯用左手的习性都如出一辙。
      六岁的中山王慕容冲立在两个兄长身侧,厚重的锦貂袍把整个人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风帽把眉目都盖去了大半,只得见小半张白皙的面孔。秀气挺直的鼻子还微微皱着,像是不耐这满城尘土与浓烈的血腥气。
      俘虏们解上前来的时候,慕容冲正偷偷阖了阵眼,昨日与辛夷姐姐玩闹误了习字,晚上被罚到子时,正好借无人注意到他的时候打个盹。
      “中山王。”身着青色文士服的年轻男子声音温和淳厚,秀雅的面容上却有一道白色的刀痕从前额直劈到鬓角,堪堪切断眉梢擦过眼侧。
      “在。”慕容冲一惊,睡意全无,拉着袍襟的手也松了下来,探到腰间按住刀柄。先帝早薨,在诸多皇亲贵胄中,他最敬畏的就是这个皇叔慕容恪了。
      “中山王习弓马刀法也有两年了吧。”慕容恪闲闲说道。
      “是。”
      “那么,今日也该润一润刀了。”慕容恪神色不动,挥了挥手,就有两位内侍上前,恭恭敬敬地为慕容冲脱下了锦貂裘。
      只剩一身盘龙窄褃小袖锦袍的慕容冲站在原地,极烈的风刮得他身体晃了晃,不由打了个寒噤。
      “汉人有言以名泉净雪淬剑,剑锋吹毛断金,无往不利。”慕容恪淡淡笑了笑,又继续说道,“只可惜敌人不是毛发金铁,岂能只凭剑利就能取胜的?我族人却不似汉人那般虚浮累赘,自古便只信以血润锋,以头磨刃,才得神兵利器,杀人破军直如等闲。”说着以左手握拳于唇下,竟仿佛不堪重负地咳了起来,身子也佝偻地弯着,如拉了张挪不开动不得的硬弓,生生将弦绷紧了去,手指一拨便是一声脆响,手指再一拨——或许就断了。
      慕容冲被众将拥着走下城楼的时候,还听得身后叔父时断时续极力压抑却不断漏出的咳声,带动着肺部一呼一吸间汹涌的空洞潮音,一下一下击在他耳膜上。
      以至于很多年以后,他逐渐模糊了那个永远微微弓着背低着头的男人的容貌时,还记得他那停不住压不下的咳声。
      他穿过浆砌青石的城门,好奇地伸手摸了摸那巨大的的石块上斑驳的痕迹,处处是擦、刺、刮、砍、撞痕,而那些模糊的颜色,大概……红的是血液,白的是脑浆,黄的是痂脓吧。他想。
      他眯起双眼看了看那正当空却被沙尘烈风遮蔽了戾气的太阳,怕冷似的缩了缩脖子。
      面前是数万铁甲,背后是千年古城,慕容冲走出城门便挺直了腰背。
      近百甲胄鲜明的武士齐齐向慕容冲一礼毕后,便将他围在当中,形成一个十丈开外的环形阵势。
      慕容冲不知所措地握紧刀,死死绷紧肩背站直,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城上,却只见一片衣饰华美的人群,只觉面目模糊,一片寒意侵上心来。
      辛夷姐姐不在。
      胡人的男女之防虽不如汉人般考究,但点兵阅将是阳气极烈之事,故后妃公主一概不得列席。
      他回过头来,看见一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小男孩被众兵士推入阵中。
      那男孩也是绸缎丝锦层层包裹,单单露出一张苍白清秀的小脸,显见得是个汉人的贵族。茶褐色的眼睛大大地瞪着,长长的睫毛不住颤抖,死死咬住下唇也抑不住恐惧神色。
      慕容冲也茫然地看着他,原本澄澈的眸子里染上了几分惊怖之色。明明是同龄的孩童,宿命却在这小小的疆场上背道而驰。
      右边不远处是一整排俘虏,男女老少,人人项上架着一把刀。
      刀锋晃眼,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得见起伏转折黑色轮廓。
      一切凝聚成一种寂静诡异的荒诞场面。
      “拔刀。”还是慕容恪的声音,剧烈的咳嗽过后,依然清明平和,却又不可违抗。
      慕容冲举刀齐眉,一分一寸缓慢地抽刀出鞘。
      这把刀叫做七识朱梧,原是先帝的爱物,因慕容冲小字凤皇,由着凤栖于梧的典,自小便赐了给他。佩在他腰间是有些长而沉重,偶尔看来有些拖沓的可笑。
      然而这刀本身却一点也不可笑。
      它通体玄色,北海精铁百炼而成,神光内敛,只在刀身处有一条细如发丝的赤色纹理,似裂痕,又似血迹。刀柄上原本刻着一只栩栩如生流光异彩的凤,却嫌硌手,被辛夷密密缠上了鲜红的缑绳。
      被掌心的汗水浸湿,越发如欲干不干的血。
      “杀。”
      慕容冲蓦然转头——千真万确,慕容恪的手指,自然就是指着那重重围困中的小孩。
      他倒吸一口气。
      “我慕容家,从无一个懦夫。”慕容恪语气平和,声音却一毫不差地敲进慕容冲的双耳。说罢又轻轻地咳嗽起来。
      鼓声起。
      肌肉虬结的力士大力锤着犀皮蒙制的大鼓,沉重而急促的,一声一声砸在心脏上,再合着心跳随着血液把杀气传到每一根神经。
      眼前的男孩大大的眼睛溢满了亮亮的眼泪,偏又倔强地忍住不让它们流下来,无助地四处张望,似乎想寻求一线生机。只可惜——处处都是死。
      慕容冲紧紧攥住刀柄,有汗珠从额角悄无声息地滑下来。
      身体的每分每寸都在叫嚣着嗜血的本能。
      杀!
      杀!
      杀!
      他把刀鞘扔在地上,双手握刀向前走去,刀尖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原本还在左顾右盼一脸惶恐的男孩此刻倒平静许多,偏头望了望父母的方向,嘴唇张合似是轻声说了句什么,眼睫一合,一滴清亮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慕容冲又回头看了一眼城上,所有人看起来都如此遥远。他看见慕容恪垂着头,袖着手站在一旁,似是一切与己无干。而此刻,他可倚靠的只有自己,和掌中的刀。
      “我慕容家,从无一个懦夫。”
      他咬了咬牙,凝神看着对面的猎物,想象他与平日练习骑射所用的小鹿小兔并无不同,不过是活靶。虽则眼下还是活物,只需一刀,便只剩一堆肉骨。
      他的目光从他颤抖着的细巧的下巴往下,看着他柔软皮肤下突突跳动的血管,透过几重锦衣,剖析他脊骨上何处凹,何处凸,何处一刀下去便落脱。
      他举刀,横刃,借着向前冲的势子一斩,再一拉——
      一蓬热血喷薄出来。
      几乎是同时,俘虏阵中终于有一个女人大声尖叫——不!又凌厉又恐惧,掺揉着割心断骨的痛。
      却只有半声。剩下的都变做喉头微弱的抽丝般的声响——娴熟的兵士一刀便割断了她的喉管。
      慕容冲回过身来,俯视自己的猎物。
      他的脖颈被削断了一半,头颅软软地挂在后颈皮上侧向一边,惨白的断骨支棱着,巨大的缺口还在汩汩地冒着热气腾腾的血。临死时双眼倒是大睁着的,无神地倒映着漫天风沙。
      慕容冲茫然地伸手摸了摸后颈,那里有不小心溅上的几点血,还未凝固,用一种缓慢得令人心焦的速度往下淌,留下一道道带来莫名炽热感的痕迹。
      “太宰大人,这剩下的俘虏……”
      “坑杀了罢。”慕容恪淡淡说。

      回到城上,慕容垂大笑道:“好!不愧是我慕容子弟,杀人饮血等闲事耳。”
      群臣纷纷附和恭维中山王年幼有勇,锐不可当云云。
      慕容恪却只是皱了皱眉,轻声细语道:“上阵杀敌还早着呢。”想了一想,又说:“方才那一刀,斩头太轻,割喉过重,应缓些施力才是。”
      慕容垂笑着揽他肩膀,“兄长太过苛刻了。凤皇儿还年幼,要练刀法骑射还有许多年呢。”
      慕容恪笑了笑,终是没有说什么。
      慕容冲一直低着头,手指不断摩挲着刀柄上的赤色缑绳,他总疑心上面是溅了血的,却怎么瞧也看不出来,又觉背后的那几道血痕,烫得心惊,又寒得可怕。

      观看操演之时,皇帝忽然轻声说:“凤皇儿,第一次杀人,你怕不怕?”
      慕容冲怔了怔,印象中这位兄长自幼就高居于龙座之上,虽则对他也算关爱,却总似隔着一层,如这般平常兄弟间的对话,竟是几乎不曾有过。
      “回皇上,臣……不怕。”
      皇帝俊美的面容动了一动,像是扯出了一个笑,随即又暗沉了下去。
      这段难得的对话似乎就此结束,直到操演即将结束时,皇帝才忽然又说了一句,“那么……你比我强。”话音未落便已转身,余音淹没在一片刀戈相击声中,听不出情绪。
      慕容冲望着他一步一步独自踏上点将台的背影,单薄的肩背上沉重繁复的龙袍,想着,他的这个从未了解过的哥哥,该是……十分寂寞的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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