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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一阵风卷起地面的沙尘,直扑向眉目,激得所有人都一缩脖子,恨不能将自己重重包裹成一道点心。
      慕容冲只偏了偏头,握住缰绳的左手更紧了紧,虽然已经冻得僵硬,自己都觉察不出它还活着的痕迹。
      只是僵硬木讷地向前,前方不远是前秦的五千骑兵,后方是前秦的八千步卒,从邺城到长安居然远似天际——锦衣犹在,谁知竟已是阶下之人,慕容冲总有一腔豪气,也不过对着漫天北风使使,那柄艳红的七识朱梧早被秦军缴走,腰间空落落。
      六年前那一夜不知为何一遍遍出现,终于重重落在那句话上。
      ——慕容家的子弟,岂能握不稳刀?
      ——慕容家的,子弟……岂能,握不稳刀……
      夹杂着一团团艰难的呼吸和咳嗽。
      可是刀,现在已不容人握紧。

      建熙十年,符坚遣王猛攻燕,于潞川斩杀燕军五万,俘十万,。
      兵临邺城,城破,前燕灭。

      慕容冲眯起双眼,努力向前望去,只看见哥哥模糊的背影。
      似乎哥哥的背影从来都是模糊的金色,宽大的袍袖遮挡住他瘦弱的身体。慕容冲记忆中他的面目总是高高在上,被王冠咄咄逼人地摄去了光彩,变成一幅黯淡的轮廓。
      慕容暐抬头看了看天光,似乎喟叹了几声。他的肩膀略略倾斜,似乎不奈这长久而艰难的跋涉——
      何况,此行一去长安,怎知生死,安晓祸福。
      身为一国之君而沦为阶下之囚,感触总会比旁人多谢,可慕容暐却似反而一身轻松,自从慕容恪死去慕容垂叛国之后,原本就沉默的皇帝更加寡言了,往往整整一个早朝都只是紧抿着嘴唇,低头看着自己左手捏着右手,或者右手捏着左手。
      纷纷扰扰的国事,也如这长白的指尖,纠缠不清。
      反而是慕容泓的反应激烈,秦军入城的时候他正在城楼上,暗红的蟠龙披风已溅上斑斑点点的猩红,不知是何人的血,一身亮银连环锁子铠积压了数日甲不离身衣不解带的尘垢,粘腻的血渍下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貌,只是兽面吞头银盔上深凹的虎目还略略散出几丝寒光。
      若不是清河公主辛夷和皇上阻拦,单凭慕容冲之力,恐怕阻不住他从城内冲出,以一己之力抵抗秦军的决心。
      展目前望,慕容泓的马紧紧跟在慕容暐身后,只落下一个马头,盔甲早已被剥去,手无寸铁。
      他们身后是零落的仆从,或有马匹,或是徒步,大部分是跟随慕容泓守城的兵士,少数是随慕容暐一同被俘的宫人,队伍稀松,虽然人数不多却显得很长。
      慕容冲的马贴在辛夷的车撵之前,离哥哥们起码有一射之地。
      忽听得空中一声哀哀雁鸣,举目一看,是一只离群雁,旋于空中不知何从。
      慕容冲还未来得及感同身受,便听见前方人群中一阵骚乱,隐隐有□□之声掠过空际。
      那只雁直直落在慕容冲马前。
      马匹受惊,仰面长嘶起来,慕容冲用力勒紧缰绳,双足紧紧扣在马腹之上,幸而此马自幼随他,不多时就平静下来。定睛看去,射下雁的是一尾雕花短弩,暗红纹路的弩身上云雾氤氲,竟是燕王室御制。
      前方越发嘈杂起来,一人一骑从前面猛冲过来,掠过慕容冲马前一个燕子抄水,俯身拾起地面上的雁,勒马而立。
      是二哥慕容泓,在马上斜斜瞟了慕容冲一眼,嘴角牵了牵,没出声。
      路巡的秦国军官有数十人围拢过来,一声呼哨,将二人并身后的凤车团团围住。
      两匹战马临敌,立即侧身并住,双双护住辛夷的车。
      虽然落入人手,却不能失了大燕的气派。
      慕容泓左手拉住缰绳,右手握着一柄小小的机弩,此物名曰枫泾,仅手掌一握的大小,能连发十六枚劲弩,是慕容氏独有的小巧兵器。城破之时,秦军将他们细细搜过一遍身,慕容泓竟然还将它带在身边。
      “罪军降将,私藏兵器,死罪。”
      纷纷然乱嚷起来。
      几个貌似等级较高的将领挤在一隅喁喁商议,遣出一骑飞马而去,这边厢仍是严阵以待。
      车里传出辛夷清越的声音:“凤儿,出什么事了?”
      慕容冲策马后退几步,拉开帘子一角低语了几句,无非是“小事,无需挂心”之类,车内点着一盏羊角宫灯,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楚辛夷的神色。
      仿佛听见低低一声叹息。
      不放心又探头进去:“姐姐,有我在呢。”
      刚拨正马要向前去,就听见不远处一个男人的声音。
      “都放下。”声音淳厚温和,似随意家常。
      剑拔弩张的兵士们却如奉上谕,齐齐放下锋刃,退开两旁让出路来。为首的副将迎上前去,拱手为礼,恭恭敬敬道:“王大人。”
      这就是秦主的股肱之臣,亡燕的主将王景略么?
      慕容冲死死盯着眼前笼手而立的中年男子,清瘦蕴藉的样子全然不像领军武将,甚至也不像谋臣,倒只是像个普通士人,眉目秀雅,神气内敛。
      然而就是这人,领数万虎狼之师,陷他都城,亡他家国,又将他慕容氏数千族人俘于马下。
      “慕容氏以武立国,区区一支小箭,何必大惊小怪。”王景略微笑,拿过从人递过的箭,端详了一番,走到慕容暐轻声道:“慕容家的箭,用来射杀禽鸟,也算是……”说罢又是淡淡一笑,将箭还给慕容暐,回身上马。
      围聚过来的将士们重又散开,方才压抑的僵局片刻化解于无形。
      只剩慕容暐在原地,笑了一笑,握着箭的手似也不见用多大气力,却从指缝间淌出血来。

      一路拉拉杂杂拖沓前行,行伍中妇孺不在少数,速度若能不慢也算奇迹了。
      慕容族人自是不急,路上虽然餐风宿露且在军士们,总比抵达秦国都处处受人折辱仰人鼻息略好一些。更何况,亡了国的皇族,性命能不能保住尚属未知,数千条命都系于那人的一念之间。
      奇就奇在王景略似乎也不急,也不催促,竟就由着这老幼掺杂的队伍缓缓走着。
      只可惜再长的旅程也有尽头。
      过了曹阳、弘农、函谷关、潼关,终于还是到了长安。
      长安远望一如邺城,高墙厚土,层层叠翠。可惜物似人全非,长安城内固然也有华美宫墙,只是不属慕容家罢了。
      长安,长安,又有哪个朝代能长治久安?慕容冲撇了撇嘴,浅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笑容里满是讥讽,也不知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在城外安下营帐来,只等着国主召见。
      一日不来。两日不来。三日不来。
      他是皇帝,他自然可以摆足了派头,撑足了排场,等到哪日心血来潮了再出现,不,叫做幸。
      足足等了半个月。
      慕容冲镇日无所事事,因着国也破了家也亡了,再无人管教他习字念书,整整清闲了半个月。看着兄长叔伯们急匆匆火烧眉毛一般日日协商着些什么,看他年纪尚小,也便无暇告知。
      他就只好天天与辛夷姐姐一同闲话家常,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他们依然是小小的公主与皇子,安然无恙地坐在华丽繁复的宫殿之中。

      这日正是天青,大秦皇帝驾临,虽已入春,长安城外依然料峭。
      慕容冲跪于慕容泓身旁,粗糙的石子顶在膝盖骨上,细细的直刺进皮肉中去,一阵阵发疼。他自然也是跪过的,跪过天地神明,跪过父母兄长,而这天,终于要低眉顺目跪于一个异族男人脚下,连仰视的机会都没有。
      慕容暐跪于一众族人最前列,对着拟好的降表一字字念着,神色不动,淡定如水。
      一直念到最后——“臣妹清河,粗通文墨,性情温雅,若蒙皇上不弃,愿执箕捧帚,以侍圣恩。”
      慕容冲猛地抬起头来——
      这就是他们这些天商议出来的结果?送出自己的妹妹来讨好仇人保全性命?卑躬屈膝等着仇敌封个某某侯的虚职以苟全慕容氏于世上?
      他自然知道这是自古以来的惯例,他自然知道每每男人打不赢仗都会把女人送出去抵债,可是……他的辛夷姐姐呢?她就要被送给一个视他们如尘土的男人了么?
      他尽力直起身子向后看,还是看不见辛夷。
      他想,他的美丽的姐姐,她洁白的面颊应该已经被眼泪浸湿了吧。
      而她从今往后还要天天微笑着等待那个高踞宝座之上的男人的临幸,等待着……用她的美貌与温存,保全整个家族的性命。
      慕容冲狠狠地向苻坚瞪去——正对上他安然微笑着俯视着他的双眼。
      而命运是如何与预想背道而驰的,往往始于某人,某某人的一泓目光。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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