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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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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子青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卫府,卫桓正与幕僚在堂厅畅言,炫耀他即将迎来的荣华富贵。
她抿唇无声嗤笑,绕过大院,朝自己住的小院落走去。
春分好时节,桃花朵朵开。她站在门前,看着熟悉的院落,这里承载了太多她的记忆。
桑早已恭迎出来,她无视那张谄媚的面孔,径直入了自己的闺房。
桑讪讪地紧跟在后,不料“砰!”卫子青的房门在桑堪堪踏足之前紧闭,她的脸倏地变得紫黑,暗恼这小姑子忒不讲情理,莫非是去大娘子那里受了委屈?这需不需禀报家主呢?
桑兀自在那里纠结着,卫子青却在屋内心悦得无法自抑,她要为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多做打算。
没欢悦片刻,现实又是沉重的一击,她打开自己的锦盒,里面尚不足百缗钱,再加上几匹帛,得来的钱亦不过百来缗。。。
她不由黯然,不知道自己的计策能起到多大作用,最最难料的结果不过是送人为姬为妾。
卫氏不能依,阿父不能靠,歌姬妾者,逃脱不了奴籍,低人几等又几等,犹如器皿般的玩物,她又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进宫又如何,只要莫与容姬见面,谨言慎行,或许还能逃脱噩梦里那样的命运。
朱雀门,谢府
郁郁葱葱的谢氏主园内,庭院中央一汪清池,内设壁石,清泉由下往上喷涌,叮咚作响。
月白的车舆由远及近,颇有眼色的仆从立马上前,“三郎,族长早已候在主屋内。”
谢稚点点头,施施然朝主屋走去。
主屋内谢氏现任族长谢宣盘坐于塌,见他入内,忙唤道,
“孺子!”
谢稚施礼,“阿父。”
族长怅然摆手,“你我独处,勿唤我阿父,吾无颜做你阿父。”一言既罢,又问,“可有见过你阿姐?”
“已然见过。”
“孺子,冠侯乃一朝之柱,戍边久矣,荣威并重,朝内善战的武将寥寥,若强行扣留,魏人定然再次伐兵南下,我谢氏之仇,可暂缓矣,国之为重也。”
谢稚端坐在那里,如幽潭般静然而又沉默,他小名孺子,是其生父谢晦所赐。
“伯父多虑了,阿稚明白。”
谢宣蹙眉不展,料定他是敷衍之词,无奈般摇摇头又缓缓道,“如今以彭王之势,想必你已有所打算,彭王率性妄为,未有识人之明,长史刘湛怪戾异常,朝上无人臣之礼,恃才倨傲,惑言谄主之辈,偏彭王又吃他这一套,将之视为知交,自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此奸佞之相,何以成大事。”
谢稚饮毕樽中之水,面色晦涩难辨,指腹沿着樽口边沿低声道,“以伯父之明智,义康侯一事将以为如何?”
谢宣一愣,“孺子,何故又转至康乐公?”
“宗亲对于我谢氏一族诸多忌讳,义康侯削爵,徙放广州,彭王之力必不可少。”
谢宣大惊失色,“孺子!彭王乃我姻亲,何故害之?”
谢稚默然,只轻叹一声,幽幽道,“子不言父过,我谢氏一族从无二心,却是一场又一场劫杀,接踵而至,门庭即将凋落……”他顿了顿,又抬眼看着谢宣道,“伯父,彭王亦不足为信。”
谢宣皱眉成川,他无法相信彭王会加害谢氏,元嘉三年那场劫数,对谢氏一族打击沉重,甚至整个都城为之哗然,谢氏一族,男丁所剩无几,孺子乃晦之幼子,因风神秀异,气质天成,自小长于南阳祖宅,无人知晓,直至元嘉三年,谢氏一门十余男儿被砍杀于市,在族人匆忙掩护之下送往南阳郡。
私下里,族人经过商议,将孺子划入谢宣膝下,谢宣子嗣单薄,膝下仅有一女已然出嫁,谢稚为谢晦亲子一事,就连彭王也不知道,彭王妃嫁入王府之时,谢稚年龄尚小,又同其祖父隐于乡间,不到一年谢氏遭逢重创,于是王妃就更加不能透露此事。
一个骇然的想法跳出,谢宣身躯一震,细细看去,似乎有些簌簌发抖,他睁大双眼看着谢稚嫩,想要在那张精致的面孔上找出一丝丝的不可能,没有,谢稚高山流水般的面容此刻沉静如水,他明白,孺子自幼聪慧,谋术一流,不然也不会未及弱冠便风靡整个南阳,封将大吏,再由南阳至建康,名震都城。
一时间,谢宣好像又老去些许光阴,他朝谢稚颓败地挥了挥手,眼里只剩下一片荒凉。
他恍惚又回到元嘉三年,谢氏一门十余男丁血溅广莫门,于始,至元嘉十三年,十来年间,他的亲手足,从兄逐一而逝。
谢稚从主屋回到自己的房内,天光黯淡,他撤去仆人,独自一人倚坐在房内,月斜纱窗,春夜凉风徐徐,不过一会儿,幽暗的屋内忽然多出一人,无声无息,诡异得离奇。
“郎君。”黑影倏然伏地。
“如何?”
“君上病危,彭王已偷偷拟旨以谋反罪下诏冠侯。”
谢稚一怔,喃喃低语,“出手如此之快,心太急了些。”他屈起手指浅浅叩着桌面,露出一个耐以寻味的笑,“诏令何时下达?”
“约莫平旦”
“先拦下,备车舆。”
“诺。”
是夜,冠侯府。
檀道济看着桌上那张印有玉印的诏令目赤欲裂,双目红丝乍现,处于军人的特质,沙场那股杀伐之气顿时笼罩四周。
他双目如炬闪电般狠狠地盯向谢稚,气势惊人,似探寻,有怨怒,狠戾,良久才道,“陛下久疾于榻,此诏令纵然不假,定非陛下亲手所拟。”
谢稚惫懒地手肘撑面,浅笑,姿态安然,说出的话却让人胆寒:“司空既知,然,功过矣,诏令一下,司空一门并顾尚书、建武将军、及薛高参军上上下下百十来号人,无一幸免。”
语毕,又懒懒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诏令:“喏,遣散金银,招募剽悍匪类,趁君寝疾,图谋造反。”他说得很轻松,好似这百十来号人不过蝼蚁,草芥一般毫无意义。
檀道济依旧盯着他,腰身挺直,虎须嘘嘘,怒目而视,如狼似虎般,蓄势待发。
谢稚淡淡地抬眼迎视那双快要喷出火的双目:“虽非陛下亲拟,若无亲口应允,那权势倾天之人,又岂敢下这道诏令?时机巧也。”
檀道济的目光,慢慢地,焰火退去不少,渐渐变得幽深,沉默,长时间的沉默,气氛凝滞。
谢稚依旧好整以暇,悠然自得地坐在那里,如此重大的打击,饶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也需要一个缓冲。
忽地,他长袖一挥,露齿讽道:“哼!汝谢氏视吾为狼,你挟令而来,定有所图,直言便是。”
谢稚晒笑,眸光四射,壁上的夜火也为之失色,“司空爽朗,稚亦无闲话,吾伯父谢晦,煽动他起兵之人可是彭王?何人谗言陷我族叔康义侯?”
檀道济微微一愣,目光再次盯向他,带着审视,严谨,惊诧,这个年轻人满身清华,就连他室内这壁光也黯然失色,面对他的雷霆震怒竟然从容依旧。
他出生寒门,以武起家,跟随高祖征北伐南,戎马一声,杀人无数,军功赫赫,只要他一个眼神,那些名门士族之子软脚虾般无不胆颤,这个谢氏三郎,虽然也曾上过沙场,毕竟年少,他却看不出丁点儿轻狂之举,只这以诏令相要挟,让他颇为不爽。
他嗤之以鼻,“我若告知与你,你又待如何?”
谢稚手执酒樽,缓缓而饮,眉目清淡,看不见情绪,他放下樽杯,静静地回视他,“不如何。”
檀道济气结,目光一沉,萧杀之气瞬间凝成,他头上现在悬着一把刀,这把刀系着全家老小,他的参军,幕僚,友人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良久,他低叹一声,萎顿于塌,目光缓和不少,这个沙场老将,此刻在一个年轻人面前流露出一副沧桑与自我嘲讽之态,他对面那个年轻人,风华不逊谢晦,俊容如玉,光彩照人,谢氏一族多出美人,这气度显然要胜过谢晦。
他看着谢稚,紧锁眉头,眼神变得深远起来,“是否为彭王我无从知起,但那密函实乃从都城发出,谢晦一役乃大势所趋,部将纷纷不战而降,兵败溃逃,在安陆被驻军擒拿。他顿了顿又看了谢稚一眼,继续道,“陛下大胜,班师之后厚赏有加,为永嘉太守加冕康义侯,康义侯一生寄情于山水,造兵器,结交异士,取帝而代之之罪简直莫名须有,吾常年远戍边关,这朝内秘事,又从何得知。”
良久,谢稚面容依旧白净无瑕,一片清淡,他扬了扬唇,“将军,吾愿保你稚儿无恙,使续汝宗祀。”
其实,如果没有这一道诏令,还有第二道,第三道,覆巢之下无完卵,灭门之祸已无路可退。
檀道济斟酒满樽,仰头而饮,愤然掷杯于地,长哀高呼,“吾忠君于世,长久戍关,从未辜负于宋室,有战出征,无战守疆,一道敕诏生谋逆,奈何功高矣!”
谢稚慢慢起身,这场景与当年如此相似,他默然转身,夜风吹响他的襦袍,似乘风而去。
清晨的阳光,温暖舒适,春意盎然,那一株桃树,正含羞带放。
她倚窗而望,眼神盯着桃树怔怔出神,不过一会儿,转过身笑着对桑道,
“桑,且取琴来。”
桑忙应了一声,转身去内室取琴。
一阵琴声如行云流水般从她指尖倾泻而出,这是一首清脆欢悦的曲子,像流淌的春水,透着无限欢喜。
“阿青!”直到卫桓那气急败坏的声音从门廊出传来,琴声戛然而止。
卫子青身后的桑被吓了一跳,直愣愣地抬头看着卫桓,莫名所以。
“哼!吾颜面丢尽,妳倒安好!”
卫桓满身怒气,双足踏地,蹬蹬作响。
他走到子青面前,伸出手指,“卫子青!”
她心中一跳,阿父唤她全名,显然已是气极,暗自撇了撇嘴角,对着卫桓一礼,“阿父。”
卫桓怒眼圆睁,手指又指向自己,“妳可还知廉耻二字?那谢氏也是妳能攀附的?这当口,妳……羞煞我也!”
站在旁边的桑与两个婢女已是一副讶然与呆滞状,再次看向她的眼神都有些轻蔑之意。
她腾地涨红了脸,嘴唇嚅嚅喏喏,最终低头埋颈。
卫桓转过身吩咐桑道,“及笄之前,女郎不可外出一步,若再有意外,哼!”
语罢拂袖离去。
卫子青怔愣住了,阿父禁了她的足,及笄之时,还是要将她送至伯父身边么?
接下来一整天,桑连着两个婢女对她都有些轻视怠慢,却也不敢太过,万一哪天她真做上贵人,她们也能跟着享福。
太阳西沉,她围着小院慢慢逛着,消散积食,脑海里满满地算计与忐忑不安的寻思。
傍晚,桑沉着脸进入院落,见她悠哉自然地站在院中,不禁丢了一个埋怨的眼神给她。
知道她在伯父那里吃了骂,子青也不计较,只是几个人在干活的时候,拖沓了些。
她要探探桑的口风,看伯父是否依然要收她,故作不在意般,带着些小心翼翼地靠近桑,糯糯道,“桑,伯父可有生阿青的气?”
桑闻言,立即放下手里的帛,转过身弯着腰,似找到发泄口般里忙苦哈哈地朝她大吐口水,“女郎,桑乃贱籍,之于情理,万般个胆也不敢有怨言,女郎历来知情小趣,触世不深,昨日,若让桑一道随去,今日也必不至此,污言秽语,甚是难听,都城内都传,王氏贵女,卫氏寒女,当街邀宠,失德失淑哩。”
卫子青不禁侧目,她还真是越发上脸,却也不想闹僵,呐呐道,“那,伯父且如何说来?”
桑皱起眉头,面容更加愁苦,还象征性地抹了抹眼角道,“家主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食于君室,当依君所愿,骂奴不知好歹……”
“伯父可有责怪阿青?”她不耐烦地立即出声打断桑那如江水般绵绵不绝的长篇酸楚。
桑一愣,再次抹了抹眼,“家主说,女郎及笄之前就不必再出门了,过两日且看如何。”
卫子青暗自冷笑,还真是不会放弃任何能对自己有益的机会啊。
又过了两日,这点沦为人们茶后笑话的二女争宠戏码跟另一件大事比起来,简直是大巫见小巫,宋国的大将,檀侯被下诏入狱了!
接着,整个都城都处于一种谨慎与戒备的状态,名门士族的歌宴少了,出门溜达的人也少了。
消息传到子青这里的时候,她正在描一幅画,她对画不甚精通,却也略懂,她的纸笔墨砚都很劣质,画出来的墨画也好不到哪儿去,纯粹打发时辰罢了。
那两个婢女,一个叫水蓝,一个叫水墨,都是前不久从伯父那边送过来的,长相颇为靓丽。
初时对她甚是敷衍,后来也许听闻她会有机会升贵人便转变了很多。
此刻那两个婢女守在木门处,又窃窃私语起来。
“可知有大事矣?”
“大事何来?”
“据闻征南大将军被下诏入狱啦!”
“征南大将军?”
“噫!就是打了很多胜仗的檀侯爷!城里人人自危哩!”
“啊?!”
“听说因他谋逆造反哩。”
卫子青执笔的手一顿,“征南大将军”不就是冠侯檀道济?
她虽然不谙世事,征南大将军是宋国人人都知道的一个风云人物,前朝重臣,跟随高祖南征北伐,大小战役,胜多败少。
这样一个人物,人人都传其正义凌然,气度胸襟不逊于贵族,怎会谋逆?
又过几日,据闻,与檀侯有所亲近之人被逐一下狱,建康城处处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就连经常外出的卫桓也闭门不出。
偶尔还会抽出一小段时间,召子青前去,拿出一个册子,指着上面那些贵族之士一一介绍。
介绍到谢氏之时,她眼前自然浮现出那张净若美玉的面孔与清远的眼神,心跳不由一滞,那个宛如谪仙的男子,真真让人恨也不能,爱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