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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及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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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子青及笄的日子便在这萧杀中来临了,凑巧,这一日也是上巳节,她是寒士庶族,阿母早逝,论长,这及笄之礼便由上家的婶担母责,或许及笄礼过之后名义上也真真该称为阿母了。
小小院落里,没有特别的摆设,卫子慧一大早就带着两个婢女过来了,她匆匆下了车舆,停顿在门前,看着熟悉的院落,眼眶湿润。
待看见婷婷立在屋内的子青时,才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意,连忙她走去。
卫子青看见她,双眼一亮,立忙提起裙摆迎出门,木屐噔噔直响,“阿姐!”
若说这个世上,待她最亲密之人,不是生她养的阿父,而是卫氏子慧,自她们的阿母逝去,她便视她如姐如母。
卫子慧见状恐她跌倒,连忙伸出手去接住她,口中责怪道,“阿青已是及笄之龄,言行举止当注重才是。”
卫子青扁嘴嘟嚷了一句,“唯在阿姐面前才这样嘛!”
卫子慧瞪了她一眼,姊妹二人携手进屋,子慧环视屋内,与她出嫁之前相差无几,又问道,“发簪与襦裙可都备好了?”
卫子青眼神一暗,撇着唇低语道,“阿父已派人送来了。”她转过头朝桑吩咐道,“愣着做甚,去斟茶来。”
桑是鄙夷子慧的,一个侍妾而已,当不起她的礼,便埋头装作不知,既不行礼也不斟茶。
直到卫子青转过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才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诺。”
卫子慧蹙了蹙好看的黛眉,冷声道,“这便是上家那边送来的?”
“然。”
卫子慧直直地盯着她,眼神慎重,“阿青的想法可依然如故?”
卫子青猛然抬头,漆黑幽亮的双眸惊喜地望着子慧,然后立即头点如捣。
“阿姐,我实在不愿叫那人阿母!”
卫子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状若无意般问,“前几日里,城内的污言浊语可是真的?”
卫子青一怔,小心翼翼地瞟了子慧一眼,期期艾艾应道,“然……不过……”
她正待辩解,手腕却被卫子慧重重地捏了捏,“你糊涂!愚昧至斯,且莫论那外人道,咱们卫氏,寒族之士,阿父又是个庶的,即是伯父没那打算,你这举动,毁了闺誉不算,生与死,妾与奴,便由他们随便打发了。”子慧说到最后,美丽的脸上已透出不甘与怨怼。
卫子青动容,心里忖道,阿姐的日子定是艰难,她向子慧身上靠去,声音有些发苦,哽咽道,“子青晓得,但是,阿姐,似庾府这样的贵族,阿姐都无法如意,遑论建康宫?我族寒士微卑,弱似嫩叶,若入得建康宫,阿青无枝所倚,吾小命……休矣!”。
卫子慧一噎,余光瞟见桑蹑手蹑脚地不请自入,安慰地拍了拍卫子青,靠近她低语道,“且让阿姐来助你。”
桑端着樽杯放上塌几之后,略略欠了欠身,“女郎,上家已谴人来请了。”
卫子慧看了她一眼,只是一眼,尖锐得刻骨,桑便觉得毛骨一阵发寒,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当姊妹二人走过林荫小道,穿过一大片花园,昂然林立的树梢,枝头开始冒着嫩芽,充满了朝气。
来到卫氏正屋的时候,屋内一片欢声笑语,卫氏一族,所有的妇人和女郎都来了,姊妹二人堪堪踏入门内,便是一怔,若是平常,一个庶出之女,及笄不及笄都还不够格出动这么多人,只需改变一下发式也就算是及了冠礼。
不过,如果这个庶女即将成为嫡女,又将将要被送进建康宫,卫氏一族的将来,他们所有人的富贵,如今都需要依靠这庶出的女郎,他们也不得不出席这即将改变一个人命运的及笄之礼。
卫子青与卫子慧一进屋,屋内嗡嗡声与嬉笑声顿时息止,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们看过来。
妇人们的目光带着严肃的、审视的意味,那些未出嫁的姑子们则带着凉薄的、耐以寻味的笑容,卫氏,出过一个卫玠,那样一个令珠玉失色的人物,相对而言,卫氏的嫡女们,容貌身段风姿都属于上上层,她们不热衷皇室,同样为寒门出身的皇族血统根本没有那些士族子弟们高贵,她们努力学习技艺,琴棋诗画,样样精通,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嫁到士家去。王谢那样的贵族她们无法攀登,郗氏、庾氏、袁氏这些比王谢稍次一点的士族才是她们的首选,当然,这个首选,是为人妾室的首选,那权贵的正室之位,也非她们能妄想的。
对于这个即将被送入皇宫就连给病秧子端茶递水都不配的庶出之女而言,贱若婢女,尊卑低下。她们从来不屑与这对姊妹言语,平端降低身份,上巳节,本当是一个踏青郊游,与士族子弟结交的好时机,奈何天不遂人愿,都城内人人自危,她们也被家主全都给禁了足。当然,妄图进宫当贵人,这般笑话,她们还是要来看上一看。
这一看,众女不由怔住,初春里晨曦的阳光是灿烂的,她们熟悉这灿烂的光华,几乎是每日都能看见,但是,这光华照在那一身如火烧云般的广袖长服上,刺人眼目,极艳极亮,极其夺目。从她们这个角度看去,似佛光万照,那璀璨之光反射入屋内,每个人的脸上像是又被染上一层胭脂,满室生辉,姑子们身上的红白蓝绿都被这金灿灿的颜色遮去。她们自动忽略了那个穿衣衫的人,每双眼睛都迷离地看着那一袭广衫,脑海自然而然地将之视为己物,想象着穿在自己身上,将会是怎样的风华,那一双双流动的眼眸里,除了惊艳,还有算计。
卫子青并无任何异常,她和那些嫡女素来井水河水互不相侵,她们是不屑,她是不想。
她不知道此时的自己有多么动人,不仅是因为那一袭华服,她的目光清而亮,步伐稳而雅,像个士族内被精心培养过的高贵女郎,也因这风姿,稚气未脱的脸庞已然彰显出些许妩媚。她缓缓松开子慧目不斜视地朝卫张氏走去,清风吹起了她的几缕细长发丝在空中自在飞舞着,与纤髾一起,相互缠绕。那些如绸缎般贴在艳服上的墨发,光鉴动人,随形波动,潮水似的一上一下,血色束胸将她的前胸高高隆起,丰腴又那么引人遐思,这一刻,她像是门外春风中悄然绽放的花朵,即将迎来属于她独有的光芒。
“卫氏子青,叩见伯母。”
做在主塌上的妇人,不过三十来岁,她肤色白净,脸颊圆润,发髻高挽,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只是那眉,或许实在不好修饰,即便已经描画得细致,却仍旧存在些凌厉之气,整体观来,也算得是个端庄优雅的妇人。
她是都城内张氏嫡女,张氏不及袁氏、郗氏清贵,勉强得上是士族,其支系颇为庞大,嫁给卫笪,完全是因为她被卫笪的风姿所倾倒,加之卫笪那时已身进官位,文采卓然,张氏对这门亲事便也同意。
她淡淡地觑了她一眼,抬手轻轻一挥,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起来吧”
“诺。”
卫张氏直起身子,身旁的仆人忙端了小杌子,引领子青跪坐上去,卫张氏拿起木梳随便梳划了几下,便交予一旁的仆妇开始给她绾发。
尊卑低微之人,笄礼也从简,免去了诸多繁杂琐碎,她也不必那么事事需要亲力亲为。
她见卫子青安安静静,不言也不语,并未在意,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吉时之日,始加尔服,今日起,汝便是吾与夫主之女,尔后,汝当克尽本分,清静自守,莫失了卫氏之颜面。”
卫子青没应,身后的仆妇将她的长发绾成一个髻,正在往上簪发钗,她的华服坠地,上等的丝帛没沾染上一丝尘污,依旧那么显眼。
这广袖长袍,是卫笪专门叮嘱卫张氏给她准备的,同样,也是入宫之时必须要穿的。
卫张氏没听见回应,眉头一蹙,斜眼扫去,慢慢地眯起眼,哼!若非夫主有叮咛,她何必为这区区一庶出之女办这等下贱之事!
气氛一时凝止,满厅的妇人与女郎皆目光怔怔地看着子青,以她那卑下的地位,能得上家如此看重,已是福分不浅,此时又做出一副茫然不解之态,不禁也跟着茫然。
卫子青怔愣之后惶急跪下,磕磕巴巴地,“子……青惶恐,子,子青原以为此及笄之礼是婶母代阿母之责,不日过后,乃子青阿母的祭日,子……青焉能舍孝取利?”
卫张氏目光一凝,即便是低着头伏地,卫子青也能感觉那嗖嗖眼刀向她刺来。
轰!妇人们和女郎门各自议论开来,妇人们纷纷指责她的不识好歹,女郎们责一副看戏的姿态,还有那高扬的眉眼中含着志在必得的神情。
卫张氏仰头一声冷笑,“嗬!真孝女也!”
语落,长袖一甩,戾风朝子青脸庞一扫而过,那袖摆边缘的金丝刮到她白嫩的脸上,就仿佛是被甩了一耳光。
坐回塌上,卫张氏面容冷凝,“孝无始终,何必担忧,你若升为贵人,汝母英灵有知,自当大慰!”她又松开眉头,缓了缓神情,也不在乎子青是否唤她为母亲,忽然就软了语气道,“起来吧,同我去见家主。”
卫子青咬了咬唇,低声应诺起身,等她站起,卫张氏与一众妇人女郎们已经鱼贯出门。
那些卫氏嫡女们在经过她时,无不倾慕地看着那一袭华裳,啧啧称叹。
只有一个女郎,用极为轻蔑的眼神瞪了她一眼,轻声一哼,便仰起头轻飘飘地从她身旁过去。
她便是卫张氏嫡出的幺女,乳名唤作阿玉,她与卫子青年龄相仿,稍稍长了几月,细眼入丝,眉月弯弯的,那股媚态的风情却胜过子青许多,细腰翘臀,高凸的胸,好不窈窕,她从不吝于展示自己傲然的风采。
卫子青被她瞪得一愣,低眉敛目的退居一旁,直到众人已经出门完毕,卫子慧才靠近她安慰道,“勿慌,阿姐在。”
在这种场合下,卫子慧只能缄默,她若出面,无异于火上浇油,卫张氏毕竟属于正房嫡妻,她的威严能接受一个庶出之女已属不易,但绝不允许第二个庶出之女出言挑衅。
看看那些站在卫氏嫡女们身后,萎缩不前的庶女就能明白,卫张氏也不好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