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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谢氏三郎 ...

  •   马车渐渐远离庾府,驶向宽阔喧嚣的街道。
      彼时的建康繁华安定,随处可见士族子弟的精美马车缓缓而行,奴夫将马车靠边,让贵族马车先过。
      虽然士族权势不复前朝,但风采依旧,等级极为分明,皇族的声誉依然需要士族的拥戴,是以风光亦不曾有丝毫泯灭,皇帝暗地里有心打压士族,贤纳庶族,近些年来,亦有不少寒门崛起,卫氏便是其中之一。士族们则自以为拥有最为高贵无双的血脉,尊荣无比,只有皇族及与之齐肩的门邸才能与之抗衡,入眼及优。尤其以乌衣巷内的王谢贵族为最,那一袭铅华,让无数建康人仰望,那些吟风弄月的文人雅士,尽都出自于此。建康的民间从前朝就开始流传着一首歌谣,“乌衣巷,在建康,檐若云,灯似雨,贵人冠,入画廊,紫燕来,掠淮河,筑成桥,名朱雀。”述尽风流名贵。
      马车堪堪停顿,正闭目沉思的卫子青顿时瞪直了双眼,一缕精光划过脑海,仅一晃而过,快得让她抓不住,仿佛重要之极。
      甩甩不甚清醒的脑袋,努力去回想,除尽周遭的喧闹,只剩一片空白。
      忽然,街道开始拥挤起来,前方传出少男少女欢快清脆的嬉笑之声,骄阳之下,少男少女,衣间艳丽,或站于地,或坐居于车,少女的华丽纤髾坠地,如燕飞舞,少男长衫儒袍,身姿颀长,如此可以看出,都是些非富即贵权势人家出来的女郎子弟在此驻足。
      卫子青眉尖微蹙,迷惑地看着他们,每张面孔都如痴如醉地望着同一个方向,顺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车马人流攒动之中,将一辆奢华宽大月白帐帷笼罩的马车围堵于大道中央,既无法前行亦不能后退。
      她鲜少出门,家中仅有一辆马车供人使用,一般也只阿父并能用,今日若非阿父心情好,容她来看阿姐,恐怕一辈子也难以见到如此景象,往日只在那些嫡姐妹口中听过。
      “女郎,是否需要改道而行。”马夫询问道。
      “裒,你可知前方何事?”裒常与阿父出门,见识颇广,故她有此一问。
      “裒也不知。”
      “裒,你且去看看。”
      “諾。”
      裒询问归来,“女郎,闻是谢三郎的驾舆。”
      “谢三郎?可是那三郎襟德儒的谢氏三郎?”她想起晨间婢女口中所述,遂又问出口。
      “然。”
      “裒,车舆可否驱前?”
      “诺。”裒尽职尽责应道。
      车舆在拥堵中缓缓前行,挤挤攘攘,车内的人端然坐定,面色平静如水。
      “三郎,出舆一观吧,我心悦你,.”
      “谢三郎,吾等有所耳闻汝乃才艺双绝,为南阳一仙,尔敢出来一比高下否?”
      “三郎,自怀楼一观已月余,吾日夜思念,如三秋尔。”
      人群中,少男少女充满爱慕和嫉妒叫嚣的嚷嚷之声不绝于耳,却久不见那刺目的白帷打起。
      车架四周五六个壮汉猿臂抱胸,面容肃穆,背负长剑。
      人潮越聚越拢,大有不见君不让道的架势。
      卫子青不禁唏嘘,如此胆大之举甚为少见,只因阿父寒微庶士,她经久不出门之故。
      离她车舆不远处,两个女郎低昧的言语传入她的耳中,谢三郎谢稚,谢氏现任族长之嫡子,未来谢氏的继承人,自小长于南阳郡,风仪姿美,善骑射,涉猎文广,朗赡多通,被封为南阳第一美才子,年岁轻轻便同萧将军屡征沙场,扫平贼寇,战赫显著,帝赐宁朔将军。
      谢氏,高门士族,元嘉三年那场风华让其风采浑然不及王庾,这样一个贵族,清谈之家,堪堪十载,又出现一位风采哗然之子,怎能不让人嗟叹!
      卫子青脑海里精光一闪,倏地面红耳赤起来,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耸动的人潮,对自己握了握拳又抚抚前胸,借着这个动作来抚平咚咚作响的胸腔,既然已有人创造出有利之举,她又何尝不能推波助澜一番,如此上家叔伯应该会犹豫是否再将她收入膝下吧。
      灿阳下,那如月牙似的白帷依旧平静如故,她突然又吩咐裒道,“裒,车舆继续朝前,至最中央。”
      “诺。”裒依言应允,他是个不多话而又尽忠的老仆。
      彼时正是天子通租宿债、止徭减赋、贫农兴学之际,大道却尽是华丽丽的车舆,子青暗忖,定是极其显赫之族,才能如此高调行事。她的车舆朴素不露贱穷,毕竟是她阿父的车舆,饶是如此,一路过去还是得了不少鄙夷的眼光,走到一半就已经无法前行,裒是个老手,稳当地驾着车舆从边上绕过,得了个好位置,既不被别人关注,又能看清所有。
      “呀!三郎……”一声娇呼,循声望去,一道光芒如流水滑过,那刺目的月白被撩起,露出两根修长洁白的手指,那指盖晶莹剔透得令人嫉妒。随着丝帛“哗啦”开阖,凡肉眼不得不闭目少顷,光华敛过,众人屏息,几不闻呼吸之声。
      这是一个容光绝世的男子,俊美高雅,雪白的冠服与容颜,乌丝如墨,披散四周,黑白分明,他垂坐于榻,腰配长剑,身姿斜卧车壁,山水画般的人物,一股子风流体态,仙也,妖也。漆黑如星空的双眸漾着熠熠之光,眉宇流露出清丽祥和自然而又高洁,润泽丰盈的唇畔逸出一阵低低的清笑,脆似玉击,“稚在南阳郡就听闻康邺繁荣与风华,唯有羡矣,今日一见,果不然尔。”又是清水一笑,眸藏深泉,清澈至底。那月牙白衫,明明素得可以,偏偏变得那么华贵,襦袖边缘被笼罩一层浅浅光辉,如梦似雾仙境般的存在。
      “咚!”
      在众人沉迷之际,一道身影从马上坠落,沉闷之声唤醒了沉醉在美色中的众人,俱是一副如痴入邪恍然回神之态。
      卫子青一双黑釉似的眸眨也未眨,她从未见过这般风神俊秀的人物,即便上家阿伯的嫡子也只称得上清秀,完全不及谢氏三郎十分之一。
      她像在场所有人一样,怔怔望着那个罕有的人发呆,甚至呼吸都是小心翼翼,待回过神来,脸红似霞,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在亵渎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顺着声响侧目看去,竟是之前那马上叫嚣的少年因看痴了去,以至身形不稳坠马倒地,侍立在侧的仆人亦是后知后觉,直到听闻主人的叫唤才醒悟过来去搀扶。
      众人见惯不怪,这个充满奢靡的气息的社会,权贵之中,不乏喜欢收集美人的,美男亦然,前朝有个士大夫,就以此为荣,他纳遍天下美郎君,让他们在士族的宴会上光着身子,吟诗弄舞,取悦那些权贵。这种风气,广泛存在,大宋国的这些贵族里面,也有纳男侍的。
      回神的众人,窃窃私语,少女间娇羞低喃,
      “三郎之貌,胜过仙也。”
      “见过如此郎君,恐我再无心他嫁矣。”众女痴痴望着那辆车舆,一脸神往。
      正在子青踌躇不定之际,一个少女已先她一步,“稚郎。”
      一声“稚郎”夹杂着无限娇羞。
      随声望去,众人又是一怔。
      少女面容精致,清艳明亮,红腮杏眸,华服坠地,纤髾翩翩如蝶翼,发若柳絮,身段饱满,像一颗将将成熟的果子,格外引人垂涎。
      她朝谢稚的车舆缓缓而行,身若清风,仿佛随风摇摆的一朵灿莲,她的眼睛又大又圆,只看着谢稚一人,大胆无畏,“稚郎,王氏阿歆,可有幸同舆?”
      “轰!”
      人群嗡嗡议论开来,无论男女,都用灼灼的目光盯着她,男的爱慕,女的嫉妒。
      在普通人看来,她的行为可被视为违背道德,有伤风化之态,即便这是一个从前朝就遗留下来民风开放的朝代,在高门士族之内,素以清谈之态,不过小儿一时之戏,也没有太多的规矩和约束,但他们尚儒家亦谈玄学,士族子弟无论男女皆要上学馆,学习礼仪,歌赋,琴弦。由此可见,严谨与松懈并存。
      谢稚尚未回答,便听见一道清亮甜润的嗓音传来,无琴无乐相伴,竟以清口独唱: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她的嗓音甜美柔和,有一种穿透力,穿过街道人潮,掠过重重车舆,直指那位如玉如枳高华风采的人物,声声传情,吴语侬侬,犹似翠鸟弹水般洁雅空灵,每个尾调宛如鹂转莺啼,响遏行云,渗入人心。所有的人都被歌声吸引,这歌声正是他们心底此刻的心声,这样一个如圭玉白壁般流光溢彩的人啊,还有甚么比这首歌来得贴切呢,甚至有人,手起节拍,随歌轻咏起来。

      传出歌声的车舆缓缓前行,直至谢稚的车前,声歇车顿,少女明媚的脸庞通红通红,漆黑的双眸晶莹透着水雾,看着他羞涩一笑,动人心魄。

      她没带琴弦出来,自幼阿姐便说她嗓音独特。作为一个寒门庶族,卫氏从未吝于聘师教习技艺给他们傍身,嫡庶有别,但教育却一样,琴棋书赋,诗歌画舞,煮酒斟茶,附庸风雅,无一不缺,这就是她们赖以生存之技,无独有偶,她拥有一把好嗓子,琴艺也尚可。

      稍显稚嫩的歌喉带着一股少女独有风情,这种风情,不狂野,有些矜持,将仰慕爱恋,通过歌声,细水般浅浅流到他的面前,谢稚那双琉璃眼眸朝她看去,果然,少女的身段也同王氏阿歆一样饱满,没有阿歆那股傲然之气,那气质,也算得上是婉约,天然而成。

      “咦,她是哪家女郎,伊歌独好。”

      “呀,她在像三郎示爱哩。”

      “呵呵,看她一身打扮,不似贵族,岂能与三郎匹配。”

      “人美,嗓音更美,啧啧,可惜似乎身出寒门……”

      人群中的嗤笑议论不绝于耳,站在前面的阿歆袖袍一闪,细嫩的食指嗖地指向她厉声喝斥道,“何来低贱女奴,歌姬贱婢,岂容汝玷污三郎!速速退去!”

      卫子青微愣,蓦地脸色乍红乍白,四肢无措。
      又是一阵清朗的笑声,风姿卓然的谢氏三郎,唇角带笑,再次夺取了所有人的目光,“何家女郎?如此轻浮!音不成音,调不成调。 ”
      卫子青朝他看去,只觉眼前迷蒙,似受蛊惑般,痴痴迷迷细声喃喃,“卫氏……子青。”她突然发现自己已进入仙境,那个人却虚虚实实,一片衣履也触摸不到。
      谪仙般的人物亦幻亦真,此刻的他黑眸微沉,艳色唇瓣吐出的话语慵懒又极为冰冷无情,“ 无知女郎,当有自知者明,勿阻我车驾,速去吧。”
      唰唰唰!众人回神盯向卫子青,鄙夷、嘲讽、不屑、唾弃、讥笑、怜悯,表情不一,可谓得上是精彩纷呈,三郎贵如天人,岂能容她亵渎。
      卫子青腾地又涨红面颊,虽是计策,心底也隐约存着小小的希翼,盼他不会同其他人一样贬低她,却原来他与他们也是一样。她垂首嗤笑,安慰自己,不过一计罢了,固然会令她声誉受损,至少是不必担心会入建康宫了吧,思量间,她半羞半恼,垂目退后两步,“诺。”
      如此人物好比出自他们卫氏一族的那个令珠玉都相继失色的卫玠,云泥之别,她哪里敢痴想,若不是为了……她何必来自取其辱。
      当她退居原地,身后又响起王氏阿歆焦急的声音,“稚郎,你,你这又是何故?”
      “稚从未见过如此鲁莽的女郎,比起方才那卫氏女,阿歆你,过犹不及也。”
      谢稚说得云淡风轻,嘲讽之意却是大大地打击了王氏女,这也让卫子青更加认识到,这是一个不好惹的人物,心底却也纳罕,不过高门低喘之人,行事就如此乖张,想必极有手段,她今日借他之势,只此一例,万不可再有瓜葛,但,三郎襟德儒么?她可不这么想。
      在回府途中,她又做了一件事,送出数十钱给乞童,匆匆传语数句,而后含笑离去。
      若她沦为笑柄且还有个士族女作陪,且看伯父如何还能收她为女,送她入建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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