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氏女》碧水泱

2、庾氏

　　马蹄嘚嘚向前，车辕咯吱咯吱摇晃，她在马车上暗暗想着，这梦境，能否说与阿姐？或是让阿姐给她想个法子，只要不被送进宫殿便可。
　　她的阿姐，是个温柔贤惠的女郎，承得阿姆一手绝锈，就算最最低廉的帛，在她手中，都能变成锦衣。
　　阿姐最是心疼她的，自小不舍她吃苦受累，帮阿姆绣帛，有时用得来株钱买糖糕给她。
　　可是阿姐从被送去贵族，便未归过家，她今日还是初次来寻阿姐，也不知能否得见。
　　是了，阿姐自己都无法左右她沦为姬妾的命运，有何法子来帮她脱离苦海？
　　不到一会，马车已停在一栋豪华宅邸门前，高墙厚门，粉檐雅雕，大门上方“庾府”二字体若劲松，威仪大气。
　　门前站着两个高大彪悍的护卫，见面前的马车俗气，不似与家主来往的贵族宗亲，眉头一皱，目露鄙夷，手执长戟上前喝道，“汝乃何人？”
　　卫子青心头忐忑，从未这般鲁莽行事，此行贸然前来，已是唐突，她挥帘下车，敛容镇静道，“卫氏女子青，求见家姐子慧。”
　　两个护卫见下来个身姿窈窕的小娘子，秀颜肤白，明目晶莹透彻，宛如两汪深潭，无所畏惧的直视二人，心头一愣，又暗自揣度着她口里的卫氏子慧是哪房夫人？
　　两个护卫对视一眼，顿时明白过来，不过一个姬妾，哪能由他们做主随意放人进去探望的。
　　当下伸手一拦，带着几分轻视，“尔稍等片刻，需禀与家主。”
　　在这当口，一辆华贵马车渐渐接近，那留下的护卫立马散开笑颜，疾奔上前，恭谨行礼，“二郎归来了！”
　　车内传出一声清润的“嗯”声，琳琅珠翠的车帘被揭起，如水轻溅，脆声方歇，从马车上下来一位青年，一袭紧腰宽袖的白色长儒，头带玉冠，面目英俊，剑眉舒朗不乏英气。他见门府前停留着一辆马车，旁边站着一个面容秀丽气质沉静的青涩少女，尽管她在极力的佯装掩饰，他还是从那一双乌漆的大眼中看出此刻她略显的不安，鲜明圆润的黑眸，如黑夜般让人迷失摸不清方向，一不小心，容易被勾进黑暗的深渊无法自拔，此刻那双眸子带着些许惊恐看了他一眼又有礼地垂下，像是受惊的兔子，这般美丽动人的眼眸，他还是头次见到，心头一动，不由出声询问护卫，“何家女郎，为何立在门前？”
　　那护卫正暗自思忖发呆，这二郎出门不到一个时辰，又匆匆回府，也不知所为何事。
　　家主庾登之官拜二品左丞，很得君上器重，大朗庾冲炳，任左中郎将，二郎庾冲远年少岁轻，文采斐然，气度翩翩，为少府少监，所行之处，许多美貌娘子少妇无不倾慕之。
　　能跟在如此显赫的士族门下，是多么荣誉的事啊。
　　卫子青见那护卫犹自呆愣，暗自忖想，自己上前明言，见阿姐或许会容易得多，看这庾氏二郎也不是那不好言谈之人。
　　“卫氏子青，久不见阿姐，甚感思念，贸然前来探望，唐突之举，尚祈见谅。”
　　庾冲远诧异地再次看向她圆珠似的黑眸，清亮的大眼，纯净无暇静无波澜，想了想道：这小娘子胆子不小，一般女郎见了他不是一副含羞带怯的表情就是痴痴远望着他也不敢近前，而她除了第一眼那惶惶不知所措的一撇，此刻目光已是平静如水，面色安然，不似寒门之女，倒很有贵族之相，他长兄新纳的姬妾不就是卫氏么？
　　和风吹乱他精致的广袖长袍，修长的手指从袖口伸出轻轻随意那么一甩，艳阳下刺目晕眩，如月辉洒，泄了满地风华，衣履轻扬间，极致风雅，将贵族子弟之风尽显。
　　他心存捉弄，讥笑道，“便是卫尚书府内赠送的美姬？”
　　卫子青垂了眼眸，咬牙应道，“然。”
　　这时进去禀报的那个护卫疾步出来，先是向庾冲远行了一礼，又站定准备送他进门。
　　“如何？可曾应否？”
　　那护卫神情一愣，见郎君问的是自己，忙回答，“已然应允。”
　　庾冲远唇角扬起，朝卫子青露出一个极为俊美的微笑，轻轻地“哼”了一声，甩袖率先踏足进门。
　　门口已有婢女前来相迎，卫子青跟着婢女一路穿堂过道，最终进入一个四方院落，她看见她的阿姐，双眼饱含眼泪站在门口处眨也不眨的望着她这边。
　　她双眼泛红，亟不可待地小跑过去，抱住卫子慧，“阿姐！”
　　卫氏不乏美人，卫子慧的美，褪去少女那股青涩，成为妇人的她，正处于风情万种的年华，即便是侍妾，那妩媚中又带着清贵之气，她搂着卫子青，哑声哽咽道，“子青可还好？”
　　她在阿姐的怀中呜咽着，埋怨泣诉，“阿姐因何久不归家，子青可是日日念着阿姐。”
　　“阿姐想着子青及笄那日去看妳呢。”
　　“阿姐当真？”
　　“自然当真，自小阿姐可曾有谎于妳？”
　　“阿姐自是不曾。”
　　卫子慧抬起她细腻白嫩的小脸，露出笑容，“吾家子青，已然美人矣。”
　　她贪念这份唯一的亲情，抱住阿姐细如柳枝般的腰身不愿放手，嘟嚷不依，“阿姐……”
　　姊妹二人进屋坐在塌上，她环视了一圈屋内摆设，“阿姐，在此住得习惯否？”
　　“阿姐不愁食不愁衣，何来不惯。”
　　听着阿姐喟然之语，子青不禁疑惑，阿姐眉目间隐有不快，却是为何？
　　“阿姐，阿父在我及笄那日要送至伯父膝下。”
　　卫子慧惊愕，怔忡地看着她，“阿父说的？”
　　卫子青双目满满的委屈，含泪点头。
　　“阿父可有其他话语？”
　　卫子青犹犹豫豫，目光闪烁，犹疑不定，嗫嗫嚅嚅道，“阿父说，子青会入宫作贵人。”
　　卫子慧一惊，瞪直了双眼，握着卫子青的双手忽地一紧，面色发白，嗓音干巴巴的带着颤抖，“伯父定的？”
　　卫子青含泪点头。
　　不怪卫子慧如此惊恐，卫氏一族自来出美人，为了巩固地位，已送出过两位美人入宫，皆没活过三十。
　　卫子青心里顿时暖暖的，只有阿姐才是真正关心她的人，她用柔嫩的手掌安抚着卫子慧，“阿姐，我不愿。”
　　卫子慧回过神，叹惜道，“怪阿姐无能，阿青为何不愿？”
　　难怪卫子慧有所疑问，天下间，生在寒门，身份低贱的，哪个女郎不愿作贵人，享尽荣华，就连她自己也不甘作一个姬侍。
　　“子青惶恐，曾听闻有一女堪堪如宫不久仅因说错一句话就被赐死，何况那两个嫡姐……阿姐，那是丧命险恶之地也。”
　　卫子慧的目光嗖地瞪了她一眼，伸出细指，指了指外面，厉言呵斥，“休要胡言。”
　　卫子青一双大眼扑闪扑闪，聪慧如她，立即想到有人在偷听墙角，愤愤然地提高声音，“阿姐，若我作了贵人，定不负阿姐。”
　　她变脸如此之快，那抑郁之情一扫而光，逗得卫子慧“扑哧”一笑，打趣了她，复又底了声音认真道劝慰道，“阿青，阿姐也知那险恶之地，可若似阿姐这般，一个姬侍，漂浮不定，命不由己，然，一朝入宫，得了贵人，便是贵族之士也礼遇三分，若妳执意不肯，阿姐也定当尽力，保妳不入宫门，阿青，即便如此，妳便要像阿姐这般，被他们送人为妾。”
　　卫子慧明知深宫内院，女人之间的战争丝毫不逊于战场，然，命运已变。她思虑是周全的，脑中一晃，族人之心昭然若揭，卫氏已然陨了两位贵人，再有打算送人进去，就必定会有所防范，当然，先送庶出之女，也不乏隐有试探之意，先前两位，皆得帝君喜爱，若此女依然备受宠爱，且无性命之忧，他们还会选择更加出色的嫡女奉上。二则，子青若封了贵人，便不似她现下这般处境堪忧，士族子弟是风流的，一个姬妾而已，享用过了，无有孕者，转手即送。
　　“阿姐…….”
　　“阿青，可要三思。”
　　如她们这般出身，既无依靠又无财势，若想在豪门中继续生存也得凭自身的努力，不然，顷刻便会被家主转手送人。
　　卫子青满脸茫然无措从庾府出来，心里失意之极，若在之前，听闻入宫，定然欣喜非常，自有天梦，惊恐万分，她一介弱女，一无是处，既不愿被送入宫，亦惧于被当作玩物拱手送人。
　　她捏了捏藏在袖带里的书册，那是阿姐赠予她的一本名为“庸说”的册子，这种书籍，除了皇族，也只能在士家大族内存留。
　　她兀自叹息，正是怔怔出神，并未留意庾府大门边上那个颀长的身姿，径直越过他朝自家马车走去。
　　一道清朗的嗤笑声在她身后响起，“小娘子年岁轻轻，因何叹息？”
　　卫子青愣愣地转身，先前护卫唤他二郎，回过神来，忙忙地盈盈一福，“见过小郎。”
　　庾冲远扬起眉头，以他的身份地位，哪个不是曲意奉承，此女却是一片漠然，欲拒还迎么？唇边不由露出几分讥笑，“此刻又知礼数了？妳还没应我因何而叹。”
　　卫子青心情低落，烦躁无比，暗恼想道，你怎地如此多事，但她面上没有任何不敬，凝思片刻，低声道，“吾庶族之女，欠缺礼仪，请小郎勿要见怪，叹只叹，我贪阿姐温情矣。”
　　庾冲远突然往前一步，广袖飘拂，凑近她耳侧，温热的气息打在细致白嫩的肌肤上，引起粒粒细白，声轻得只二人能闻，冰冷道，“谎言之辈，着实可恼。”
　　话落拂袖离去，一个庶族女郎而已，不值他来费心思，只是不明白为何有那么一瞬因那双眼眸而出神。
　　他气恼而去，没曾回头看见，她脸上泛起的两团红晕，流光溢彩，身姿娉婷，清雅如莲，门边的护卫倒是看得呆了去。
　　还是头次与如此俊美的贵族子弟距离这般近，怎能叫她不羞。
　　可惜，云泥有别，她不敢心存妄念，见过阿姐的处境已渐渐开始排斥高门士族，也不愿为姬为妾,若嫁的寒微之士为妻，良田薄亩，安然一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