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氏女》碧水泱

25、谢礼

　　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名门世族的放荡不羁，也就是来自于玄学的放达，他们崇尚自然，在庄周的虚学中寻到他们心目中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柱，视礼教为无物，这也就是前朝名士们所谓的“越明教而任自然。”
　　这种言论被他们言传至今，儒学自然是被他们所不喜，可是，皇族却是对此颇为重视，当今陛下甚至开设有儒学馆。
　　看着两方情绪激昂因争论又显得面红耳赤的少年学子们，卫子青一时有些感到好笑，她悄悄瞥了一眼庾冲远，暗暗笑道：世族们若真能不顾礼教而豁达自然，那么便整日不理衣衫，不好洁净好了，如此够自然。
　　“阿青可是有何见解？”
　　“……”，“无。”
　　“却又何故偷笑？”
　　卫子青敛目道：“阿青不曾偷笑。”
　　庾冲远瞄了一眼争论中的众人，目光定格在孙曜身上道，眯着眼道：“阿青的兄长是个有才的。”
　　他执笔的手在面前塌几上又划了一道。
　　卫子青瞳孔一缩，曜郎中选了，还是头一名！
　　又过了一阵，他连着划了好几笔。
　　将近午时，日光大展，明晃晃的光线照在帛纸上晃得人眼发涩。
　　这时，庾冲远丢下籇笔，厚实的手掌抚上卫子青的发顶，沿着发髻，缓缓地掠过发梢，手指一转，滑过耳际，停留在她脸颊上，缓缓摩挲着。
　　他的手指微暖，抚过的地方带起一阵阵战栗，卫子青明显地感觉到自己面上炙得烫人，特别是他指腹停留的那一块，热辣似火。
　　她微微侧过头，往一边躲去，不曾注意脚下，陡然一个趔趄。
　　庾冲远放开她，很满意地看着她狼狈地往旁边一倒，也不出手相扶，懒懒一晒，缓缓站直身子，袖袍一挥，学子们的嗡嗡声顿时止息。
　　他露齿一笑道：“此乃人杰地灵之所，才人辈出，吾必上达天听，择良选贤，诸君，告辞。”
　　直到出了孙家族学，卫子青也没有与孙曜说上一句话。
　　回到庾冲远的府邸，就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转眼便是一轮明月高挂。
　　在飘摇的烛影中，魅影婆娑。
　　从孙家族学回到府邸，庾冲远只与她说了一句：“明日便回都城。”也不等她回答，旋即转身离去。
　　卫子青对着烛火哀哀地叹息，她都尚未与阿嬷告别哩，这个独断专横的庾二郎！
　　庆幸的是，他还不曾让她侍寝。
　　卫子青整日跟在他身边独惧他会脱口而出侍寝之语。
　　她的小命，之余世族子弟的他而言，毫无意义，自己无德才无名，庾冲远也不过图一时的新鲜罢。
　　回到都城之后，是否他享用过自己的身体，便会弃之不顾？如此，也罢，也罢，她得须向他讨些财帛，离去之时，也有依靠。
　　就在这丝丝绕绕的忧心中，混混沌沌地进入梦乡。
　　第二日一大早，卫子青便被婢女唤醒，昨日那四名婢自从学堂回来就不曾再见过。
　　换上婢女送来的一身简单便服，她想着，回城之前，与阿嬷辞别一番，不知道庾二郎会不会应允。
　　等到她出门，太阳悬在蓝天之上，已释放出耀眼的光芒。
　　随着她一路走来，府内的奴仆俱是步履匆匆。
　　来到正门处，门外停着几辆车架，妇人阿娪正指挥着奴仆往上搬东西，她一回过头，对上卫子青的眼眸笑眼咪咪地道：“阿青可收拾妥当了？”
　　虽然根本没有必要之物收拾，可她依旧回笑着答道：“已妥。”
　　阿娪不似那些眉高眼低的奴仆，她的眼里，总是含着善意的微笑，很能让人感觉到温暖，这在世族门阀里一干奴役之中是很少见的一种德行。
　　这时，一阵轻缓的木屐声“哒哒哒”从她们后方传来，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庾冲远头顶玉冠，宽襦窄腰，脚踏木屐从回廊阴影处走出，在白晃晃的阳光下皎然而来，那风姿如天上的日月般灼人眼球，站在路旁的婢女们目如春水，粉面含痴地直直盯着，呆滞了。
　　真骚包！卫子青暗讽了一句。
　　她只是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忐忑不安地往旁边退了退。
　　哒哒哒……庾冲远走到他身边，脚步一顿。
　　“郎君稍等一等，阿青有一事相求。”
　　卫子青趴伏在地，姿态无比真诚。
　　庾冲远蹙起眉头，沉声问道：“何事？”
　　“请君允我与阿嬷一别。”
　　她低埋着额头，情绪所致，嗓音带着些暗哑。
　　庾冲远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看着趴在地上的卫子青，这一刻，那股属于权贵的气势彰显无遗。
　　阿娪眼见情势不妙，笑嘻嘻地打岔道：“庾郎，小姑子有恩义情，如此难得，便允了罢，何况时辰尚早，也耽误不了几刻。”
　　庾冲远冷冷地哼了一声，说了一句：“去找她阿嬷前来。”
　　阿娪笑着立即招手唤过一名小厮，又扶起卫子青问道：“你阿嬷所住何处？”
　　卫子青感激地朝她笑了笑，详细地叙述了一番。
　　这一小插曲过去，众仆人又开始忙碌起来，车架共有四辆，主子一辆，阿娪与婢女一辆，其他两辆则是负责炊灶之事和杂物的。
　　她仔细看了看，留守在此处的也就几个仆人而已，其他人则俱是从都城随主而来，还有着数十匹一列的马队与侍卫。
　　等了一刻钟，阿婠与刘屠户急急忙忙地跟在那个小厮身后出现在街口。
　　卫子青连忙迎出门外，她看见阿婠眉眼之间满是忧虑，眼底有一层少见的青影。
　　这一定是担忧所致，还好有阿刘叔。
　　她挤出一个笑容，唤了声：“阿嬷！”
　　“囡囡……”
　　阿婠一急，顾不得讲究，卫子青的乳名脱口而出。
　　这时，无人在意这一满是关切的一声呼唤，却通过暖暖的微风传入前面精贵的车舆里。
　　“阿青可是要随贵人返都城了？”
　　卫子青涩涩地哑声应道：“然，阿嬷，阿青有愧。”说到这里，她将手里的一袋铁钱放到阿婠手中，又朝刘屠户看去，哽咽道：“阿刘叔……”
　　“阿刘叔眼拙，不识真阿青耶。”
　　卫子青涕然一笑：“阿刘叔勿怪就好。”
　　阿婠见手中沉沉的一包钱袋，连忙推回到她手里道：“阿青，阿嬷万不能受，你收着回都城用。”
　　“阿嬷！阿青不在你身边，仅有绵薄之资，已是颜面无存。”
　　“阿婠，阿青的心意，你受了吧！”刘屠户也在一旁劝道。
　　也不知是不是阿婠性直倔强，她毅然地塞回到了卫子青手里，责怪地瞄了一眼刘屠户，摆出严肃的面孔靠近卫子青低声斥责道：“你如今的身份，在都城本无立足之地，无钱无财，便当阿嬷如此无知么？”
　　卫子青被阿嬷这么一说，也不再推诿，眼里的歉意却又更深了一层。
　　是啊，她身无分文地回到都城，即使为人侍妾，也需资帛不是，何况她的阿姐此时正身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车架缓缓启动，卫子青被安排在庾冲远的车舆内，透过长长的眼睫毛，她朝倚靠在车壁之上的庾冲远瞅了一眼，过了好一会，才嚅嚅地说道：“阿青谢过庾郎。”
　　庾冲远睁开眼睛，垂眼盯着她，慢条斯理地说道：“可有谢礼？”
　　谢礼？
　　卫子青慢慢地低下头去，暗暗愤恨地道：她以后还是少说话为妙，在谢三郎那里不曾讨到过便宜，竟然在庾二郎这里也是被吃得死死的。
　　庾冲远那微靡暗哑的嗓音又道：“不若弹一曲罢。”
　　顿时，卫子青的面前出现一把琴弦。
　　车舆上了官道，刺眼夺目的阳光下，一阵琴声从车舆中飘然而出，琴声悠雅清正，婉转之间又隐有一股风流之意，绵长动人的乐音在广袤无垠的平地上串成了一幅幅画，那一场场奢靡华贵的宴会，一幕幕荒诞不经的放荡。
　　马蹄声中，琴声一转，带着清正刚毅的琴调陡然变得舒缓，转成徜徉在春意绵绵的微风中，自得其乐的人们奔跑着，欢笑着。
　　然，春日虽好，却时日太短，悠扬欢快的琴声又迅速转便得无比幽怨怅然。
　　倚在车壁上的庾冲远神情渐渐端凝，他双目灼灼地盯着眼前这个此时看起来很是从容不迫的小姑子。
　　很明显，她的琴艺娴熟无比，竟然在琴音里，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暗讽世族。
　　缓缓地，于尾音中，卫子青右手一抹，琴音止息。
　　她有多久不曾奏曲了？回想一下，仅是数月，技艺还依旧纯熟，想了想，嘴角也不经意地露出一抹笑来。
　　庾冲远盯着她，凤目微眯，重重地哼了一声说道：“胆不小矣！”
　　在他的盯视中，此时此刻，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无言之中透出一股威慑。
　　卫子青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噤，头也越来越低。
　　本来此曲琴声清正端雅，为士族人士的最爱，却到了她手中，渐渐地，就变了味。
　　本来就是，境由心生，弹着弹着，便想到自身的不由己，挣扎在妇宅之内的阿姐，主宰她们命运的世族，沉溺在奢靡之中的他们，一拨一拨的美人迎进屋，又哪里懂得，新人笑，旧人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