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氏女》碧水泱

10、戏言乎？

　　转眼又是一日过去了。
　　春天便是繁花盛开的季节，四季唯春最美，它像个风情万种的妖娆女郎，散发着情意绵绵地春风，令人心生骚动。
　　花开蒂落，花瓣给大地点缀上色，世族才子们最爱的是那一袭风华，一挥手，长袖带起花叶，一抬足，花叶便似彩蝶那样翩翩起舞，这样的场景，是他们眼中最最喜欢的风度。
　　在他们所崇尚的玄学思想中，空幻中生出美，视礼教为无物，以自由豁达为荣，也为自己那些丑恶找到了正当的理由，他们广众之下放浪形骸，展露最原始的冲动，袒胸露乳，疯狂到了极致。
　　同时，在这个时代，一个人，如果没有才情，有风华，也不会被人小瞧。
　　卫笪这些年来，极力想要有个清贵的名声，无论是哪一方面。
　　卫氏府内近两日已连着送出好几名女郎，各房偏支皆有。
　　一大早，卫子青就被几个妇人从榻上拽起，沐浴，着裳，绾发，绞面，几番折腾之后，才饮了一杯热汤，几块糕点填腹。
　　今日的她，长裙曳地，大袖翩翩，胸前华美的束襟配饰，飘逸的纤髾，发髻高高地绾着，露出十分饱满的额头，细巧的耳垂，艳红的双唇，还有一层厚厚的胭脂。
　　最后，一个仆妇拿了一双丝履套上。
　　这，便是作了妇人的装扮，这副装扮的她，看起来有几分滑稽可笑，明明一副稚女的模样，却硬是被装成了妇人。
　　卫子青站直身子，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
　　那几个仆妇，看着自己的杰作，不由深深露出一种无力感，明明这位女郎是众女郎中风华最盛的一位，为何今日，显得如此缩头缩脑，畏畏怯怯？
　　走着走着，卫子青蓦然一顿，她费力地拖了拖宽大的衣袖，那双小手，被一层层布料包围，根本无法伸直。
　　完了！踩到裙摆了，她一手挽起厚重的袖袍，又轻轻地抬了抬脚，伸出另外一只空手，想要拉出裙摆，不曾想，用力过度，整个身板摇晃了两下，随后迅速朝旁边倒去，一时，只见层层的厚袍翻飞，似被风吹落一般，一阵“哗哗”响声之后，见裳不见人。
　　几个仆妇一阵惊愕，回神之后连忙疾步过去，忙手忙脚地将她从层层衣料中拽出。
　　“女郎，勿慌，那陈氏的车架尚未到达。”一个面目有些和蔼的妇人，见她模样实在逗趣，不由出声安慰了她一句。
　　卫子青闷声回答了一声，由着几个妇人将她扶到榻上安坐着，再也不敢乱动。
　　她努力地直起背脊，脖颈高昂，作出一副很端庄很娴雅的样子，等待着陈氏的车架。
　　等了许久，陈氏的车架才姗姗来迟，卫子青双目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她知道，这个时辰来的，定然是庾二郎所派之人，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替代了陈氏的车架。
　　几个仆妇上前扶起她，后面的长裙被一个妇人托起，缓缓地朝外走去。
　　卫桓早已侯在小院门前，看见卫子青出来，很配合地露出一副慈父之态，虚假地说了几句好好侍奉夫主，别忘记在夫主面前多提及阿父之类的。
　　卫子青好一阵落寞，她与阿姐对阿父来说，非女也，在他眼里，利当第一。
　　门外，一辆华贵的马车正停在那里，上头挂着标示陈氏的牌子，两个壮汉分别腰配长剑站在一旁，车架前分别坐着一个小婢子与驾车的老汉。
　　一切都能对上，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此刻她已确认，这就是庾二郎派来的人马。
　　车架渐渐驶离卫府，卫子青从落寞中回神，她迅速将发髻上的珠瑙玉翠全部取了下来，在她身旁是她的全部身家。
　　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复杂莫名，兴奋，期待，庆幸，还有对未来无知的恐惧。
　　从此以后，她就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了！
　　从此以后，她的命掌握在自己手里了！
　　从今以后，她又该何去何从？
　　没过多久，马车渐缓，驶进了一处繁华的院落，一个仆妇急急从门前走出，她脸上堆满笑容：“可是卫姬？”|
　　卫子慧瞬间呆住，愣愣地回了一句：“然。”
　　那妇人笑着道：“郎君早有叮嘱，姬到之后，便由妇人伺候。”
　　这是何故？
　　卫子青小脸唰地，煞白煞白，连忙问道：“郎君？哪位郎君？”
　　那妇人哑然失笑，接过她手中的细裹，回答道：“当然是我们庾氏二郎啦！”
　　卫子青心头一惊，迅速扯过细裹，口中急急辩解道：“我非他姬妾，你切勿如此唤我！”
　　那妇人面上一晒，靠近她低语了一句：“女郎若非是想让人知晓你的身份？”，心中却暗暗好笑，二郎这样的郎君也有人看不上眼的一天？
　　卫子青心头一松，生怕出了狼窝又入虎口。
　　阿姐说过，先来这里装扮一番，再去庄上寻阿嬷（阿嬷=奶母）。
　　那里，是她们以前生活过的地方，在卫桓还未回到卫氏的时候，她们阿嬷便在那里。
　　许多年过去了，阿姐派人打探过奶母的情况，她依旧还是一个人住在那里。
　　从都城出发去那里，需要花上半日的路程，卫子青有些焦急地跟在妇人身后。
　　一入园内，她被眼前的景致给迷住了，正是繁花争相比美的时节，这眼花缭乱的景象，还真不亚于王氏。
　　正在这时，一个器宇轩昂的身影从影影绰绰的绿柳中走了出来。
　　看见她们，他停止了脚步，目光直直地朝卫子青看来。
　　渐渐地，就在卫子青感觉脸颊越来越烫的时候，“噗嗤”一声，接着，一道清朗的笑声从他口中溢出，他的声音，像缓缓流淌的河水般悦耳。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久久不止，直到笑得快要岔气才靠在垂柳旁慢慢停止。
　　卫子青被他笑得双颊通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毕竟这里还是他的地盘。
　　那个站在她身旁的妇人，早就走了过去，拍着他的背脊，面上也是一副好笑的神态。
　　这妇人的身份肯定不低，而且根本不像一个妇人！
　　庾冲远喘息了一会儿，才再又抬起头，那张清俊华贵的脸上又迅速的抽搐了两下，有种快要隐忍不住的笑意，他定定地看着卫子青，眼里充满欢悦：“卫氏，何故双颊红火似猴？”
　　“轰！”卫子青且羞且恼。
　　这个庾二郎！
　　她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滑稽的表情又惹了庾二郎好一阵笑。
　　“郎君且莫再笑，女郎都快无地自容啦！”那个妇人怪嗔地瞟了一眼庾冲远，又走到卫子青面前，温声安慰道：“女郎勿要理他，二郎在与你开玩笑哩！”
　　卫子青朝她感激地点了点头。
　　庾冲远笑着向前走了几步，抬手拂过柳枝，那长衫飘荡着，停在了卫子青面前，带来一阵清风，他含着笑紧紧地盯她。
　　卫子青的头被他盯得越来越低，耳垂泛红。
　　这真是一个意气风发的人！她这样想着。
　　好一会，清润的嗓音才再响起：“阿嬷，先带她去净面吧！”
　　原来是他阿嬷啊！难怪这么亲近。
　　卫子青被领到一个侧屋内，里面布置十分精贵，好像，还无人住过。
　　洗去那层厚厚的胭脂，露出一张晶莹洁白的脸孔，乌漆圆润的明眸，双唇一抿，两个梨涡隐隐若现。
　　庾冲远的阿嬷名唤“娪”，看清卫子青的真实面孔之后，不禁一怔，不由想道：“这卫氏，真是名不虚传，盛产美人矣！”
　　换回装束后，阿娪带着她去见庾冲远。
　　这一处园子，是庾冲远的私宅，这些世家子弟，有名，有权，有气度，有美人，几乎没有什么是不缺的，这便是权势的好处了。
　　经过一道道长廊，终于来到正厅，没进入正厅之前，卫子青以为，里面会有美酒佳肴，侍妾成群，她还想到了应该笙乐也是不缺的。
　　这就是她对士族子弟的看法。
　　其实并非每个世族子弟都是那么荒唐无德的。
　　庾冲远站在正厅中央，正负手看着墙上前朝遗留下来的名人士画。
　　他不是一个没有远大抱负的人，他也精文通武，可此时的建康，繁华安定，他的理想抱负都逐渐泯灭在这奢靡之中。
　　“阿昶，女郎来了。”阿娪在门外道，阿昶是庾冲远的乳名。
　　“唤她进来罢。”
　　外面阳光大炙，正是最为强烈的时候，卫子青一身青衣布衫，遮掩掉原本窈窕的身姿，扁平的胸，笔直的臀，还有垂落的长发，将她一切的姿容都抹了个一干二净。
　　看到空寂的厅内只他一人，她也仅仅是愣了一下，然后对着他行了个大礼，这是谢他相助之恩，也有几分拜别的意思。
　　庾冲远眯起眼，也不理会她的举动，自顾自地扯开唇角讥诮地上扬着，喃喃念道：“王氏贵女，卫氏寒女，当街邀宠……。”
　　这些谣传在对于这个奢靡又讲究清谈的时代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只当增添些情趣罢了。
　　此时，又被他提及，卫子青还是不由自主地窘了窘，她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庾冲远也不唤她起身，反而在她面前蹲下，看着她头顶缓缓道：“好你个狡诈女郎，竟有如此手段。”
　　卫子青心头一凝，他知道了！
　　见她依旧不言不语，他伸出手，指腹触到她的下颚，往上一抬，两两相对。
　　这一抬一看，庾冲远愣住了。
　　上次就是这样一双眼，让他的心动了一下。
　　这时她的模样就像上次在庾府门前一样，眼里流露出一股乞怜，那么不安，还溢满了泪水。
　　他心头一软，情不自禁地，用温厚的拇指轻轻拂过那双眼眸，拭去那透明的液体。“这是在引我恻隐之心？”
　　卫子青心中一惊，垂下头，继续默不作声，那肩膀渐渐开始有些抖动。
　　庾冲远直起身，绕过她，施施然朝外走去，只留下一句：“如此，我便收了你吧！”
　　我便收了你吧！
　　我便收了你吧！
　　语音回旋，绕欐不觉。
　　趴在地上的卫子青只觉“嘭”地一声，头脑一阵晕眩，万万想不到会是自食恶果！
　　她倏然起身，踉跄着往门口追去，只看见对方一个远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