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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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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这几日京城里好似不大太平,”
蔡京说着这话的时候,正坐在相国府的茶亭里饮着不久前进贡的君山银针。蔡京无疑是爱茶之人。政和二年的时候,他曾力主推行“政和茶法”,虽说这里头多少有些私心,可对当时的茶农而言,却是天大的恩惠。
蔡京此人倘若不贪渎,不枉法,修身持正,秉公为官,那么也许历史又会是另外一种面目。
与蔡京同坐在茶亭中饮茶的,还有检校太殿梁师成以及总捕朱月明。今日的蔡京看上去似乎心情很好,然而就算他心情很好的时候,周围的人也不太敢说话,因为谁也不知道他此刻的笑容究竟是真还是假。
说他是真,听闻这几日京城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叫温云山的江湖人,听闻他曾是风雨楼楼主苏遮幕的旧友,听闻他不止宴请了戚少商与狄飞惊前往三合楼一聚,更带回了一个秘密,又听闻这个秘密关乎风雨楼的存亡。
梁师成与朱月明彼此看了一眼,这件事他们两个也有所耳闻,只是是真是假真的尚未有头绪。但这件事至少对他们而言是有好处的。
京城势力六分半堂与有桥集团都是心向朝廷,更确切地说是心向蔡京的,唯有这金风细雨楼生来就有反骨,而且经历几多风雨仍未见衰败,反而愈见壮大。如今这风雨楼已成了蔡京的一块心病,只恨不能连根除之。如今有次契机,不可谓不是雪中送炭。
而说蔡京的笑容是假,也是情有可原。几日前,风雨楼‘一零八公案’的统领孙鱼被人刺杀,而对他下手之人极有可能就是当年风雨楼楼主,蔡京的义子白愁飞。对于此人,梁师成与朱月明多多少少是有些了解的。当日蔡京在他腹背受敌之时命天下第七狠下毒手。白愁飞此人报复心极重,当日又逢众人叛变,一败涂地,几乎丧命,这次他重现江湖,岂不就是为了报仇而来?
而且他们也听说,白愁飞未死的消息一经传出,方应看就重罚了雷媚,而且亲自登门相国府询问此事。
所以这件事,应该不会有假。
然而他们却不知蔡京根本未将白愁飞一事放在心里。正巧与他们猜测得相反,他对于白愁飞之死深信不疑,因为他知道,孙鱼一案出自顾惜朝之手,根本不是白愁飞所为。反而是温云山的出现让这个官场老贼嗅到了一丝不安的气息。
这个人的出现太合乎时宜,甚至有点刻意。他就此事招来顾惜朝问过,他却道自己对这件事也是一无所知,深为困惑,不过温云山此人倒是有迹可查,实不像是会受人摆布之人。
这样一来,温云山此人以及他所带的秘密便成了京城武林的焦点。那么他所带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秘密,难道凭着他手里的这个秘密真的可以一举铲除金风细雨楼?
然而今日蔡京招他们两人前来却不是为温云山。因为摆在他眼前的,是一件更为棘手的事情。
王小石就要回京了,而且就在回京的路上,可能在他们说话间就已经进了城。
蔡京在王小石手上栽过数次,这让他不得不小心,不得不警惕,但一想到这次可以一举除了此人,心中又不觉有些快意。
王小石是必死之人。
可是这京城里又有谁敢说自己一定杀得了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石头?
“自那日法场上米公公亲手击杀了龙头张三爸,这江湖上的人就已视米公公如死敌,尤其以王小石为首象鼻塔更是对米公公恨之入骨,所以以属下之见……”朱月明低头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然后道,“这次王小石冒险回京,以他的心性,想必为了不连累朋友会只身前来。属下认为这是个杀他的好机会,以米公公的武功,再加上天下第七等人,何愁杀不了这个王小石?”
朱月明实在是个很会做官的人,因为他很会看人眼色,也很会琢磨别人的心事。所以他一开口就说中了蔡京的心意。
确实,再没有人比米公公米苍穹更适合去杀王小石。因为不但是王小石想杀他,他也很想杀王小石。
最重要的是,近来这些日子,有桥集团的很多做法已经犯了蔡京的忌讳。方应看到底是个年轻人,年轻人总会心浮气躁,好大喜功,难免做出一些让老人家不满意的事情来。
他觉得是时候给有桥集团,还有方应看这个后生晚辈一点教训了。
所以蔡京听完朱月明的话,笑着点了点头。他并没有告诉朱月明,就在他们在茶亭饮茶的同时,他已经派人前往惜晴小筑,
有人对他说,顾惜朝这个人不能全信,因为他实在太聪明,聪明到你根本猜不透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既然话不可尽信,那何妨再试他一试。
就再试一试他的忠心和他对付金风细雨楼的决心。
这一次蔡京派去传话的是任怨,原本这种跑腿的事情不应该任怨亲自来做,可是因为这一次他要见的人是顾惜朝,所以任怨才不得不亲自出马。
蔡京最欣赏这个年轻人的地方就是他不但够狠,而且永远那么冷静,无论是杀人还是用刑,好像天底下没有什么事能够让他变色或者意外。他脸上的笑容像是描画上去的,一成不变略带羞涩并且阴冷怨毒。
可是这一次任怨来到惜晴小筑时,却确确实实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愣了一愣。他几乎有点无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这个人就是昔日血洗江湖的玉面修罗顾惜朝,他甚至有一瞬间以为是自己走错了门。
因为他一进门的时候就看到那晴光正好的院落里随意地搭着一间草棚,而那顾惜朝此刻正卷着袖子站在草棚里,一双曾经染血无数的手如今却如同天下间所有的普通人一样沾着白面,数着油盐酱醋,做着寻常小吃。
而站在他旁边的那个年轻人正是当日任怨在小甜水巷见过的那一个。那时见他狼狈不堪,倒也没有多留意,而今日阳光正好,他也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这个年轻人有着一张极为清俊秀美的面孔,那种清秀并非是寻常人的眉清目秀,而是一种仿佛出自山水间的幽静和清灵。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让他不禁想起了那句诗。
连波芳草阔,极目暮天青。
那双眼睛就如骤雨过后的天青色,水洗一般的澄澈通透。他望着那人眼中的盈盈笑意,不知为何心里却骤然升起了一股狠戾之气。
这世上但凡是美的东西,总是让他觉得厌恶。因为他的眼中好像只能容得下丑陋的,黑暗的东西。
所以江湖上的人说起任劳任怨,便仿佛是听到了恶鬼的名字。因为在这两个人的身上,绝找不到一丝的善意。
顾惜朝其实早就看到了任怨,他好像也知道任怨是为什么而来,但他并不急,好像他手里这个正在包着的馄饨比起这个蔡京面前的红人来得要重要的多。
今天的事是他一时兴起,顾惜朝从前一个人的时候,三餐都很随意,只要不饿着肚子就行。可是家里如今多了一个人,很多事情便就不一样了。圣贤曾说过,君子远庖厨,所以顾惜朝也一向不屑于做这些琐事。但顾惜朝这个人,哪怕是他不喜欢的事,只要想做,便必定要做到最好。
做馄饨的工艺并不复杂,比起包饺子来实在简单了太多。但对于第一次碰这种东西的人而言,却多少还是生疏的。顾惜朝抓着他的手教他包了几个,那面皮擀得很薄也很细腻,馅料虽不是最上乘的,但也鲜美可口,色泽诱人。顾惜朝把薄薄的面皮摊在他手心里,挑了些料蘸在面皮上,又握着他的手,一步步耐着性子教他。
到了这个时辰,天边已经添了几许霞光,顾惜朝垂在耳边的两缕微微卷起的碎发蹭着他的面颊,映着霞光的脸原本就泛着红,这一来,便似是比那天边的云霞更美上几分。
顾惜朝曾为了讨得晚晴的高兴,亲手为她做过杜鹃醉鱼,如今他又为身边这个温顺而安静的男人亲手调烫熬粥煮面,这是不是意味着那道晚晴留在他心底的伤,已经渐渐淡了去?
任怨看着那草棚下忙活着的两个人,他突然间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感觉这两个人好像根本不是江湖中人,好像一切的恩怨都已经离他们很远,因为身在江湖里的人,绝少会笑得这样自在和纯粹。
这其间顾惜朝看了一眼任怨,只看了这么一眼,任怨便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样,轻手轻脚地从院子里退了出去。
这地方好像实在不该他来,他甚至觉得再此地多待片刻都是煎熬。
这些百姓家里最寻常的快乐对他而言实在太陌生,他向来觉得人情味这种东西自己并不需要,反倒是刑房里那些沾着血泪的刑具让他觉得更亲切。
任怨走到院外,惜晴小筑的周围只有一圈矮小的篱笆,篱笆下种的不是名贵的花草,仿佛只是随意长在那里,但也显得雅淡素净。看惯了相府里的如云香花,再看这些倒真有几分洗尽铅华的意味。
院子里升起炊烟的时候,顾惜朝才从里面推开篱笆的小门,款步走出来。他的身上已经打理得整洁干净,他背着手站在任怨面前的时候,虽然也是嘴边带笑,但那种笑容里却是肃杀冷漠的,就算是任怨这样的人看到也不免心里有些惴惴。
“顾公子,”
一般人在这里等了这么久,早该有脾气了,但任怨的脸上始终看不出一丝的愠色。他的脸上永远带着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假笑,让人摸不清他的深浅。
“让你久等了。”
顾惜朝往前走了一步,带上院子的门,隔着篱笆看过去,还能看到那个人影在薄薄的炊烟里兀自忙活着。顾惜朝走上前,挡在任怨的面前道,“相爷可有什么吩咐?”
任怨将自己的目光从那人身上收了回来,垂着眼,仿佛很恭敬一样,
“相爷想看顾公子的诚意,”
听到任怨这话,顾惜朝嗤地冷笑了一声,“何不干干脆脆说明来意?”
“顾公子是爽快人。”
任怨搓了搓自己的手,眼眸轻轻往上挑了一下,带着那种不怀好意的笑容看向顾惜朝,“相爷说了,想要顾公子带着王小石的人头回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