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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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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还不是很深,但也到了熄灯的时辰。可是今夜的开封城却热闹得有些不同寻常。
三合楼并不是一间特别奢华的酒楼,它只是一间很简易甚至可以说是很简陋的木楼子。那时间的开封城还算是繁华,这样一间年久失修破旧不堪的木楼本不该引起别人的格外注意。
但三合楼却并非是一间普通的木楼。
它的特殊就在于它位于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的交界处,雷损尚未败亡,六分半堂尚未失势的时候,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势力争斗好像都与这楼有点关系。
这楼已远非是一栋酒楼而已,它也是一种标志,一种象征。
所以现下无论是戚少商还是狄飞惊,亦或者是方应看都十分看重这栋楼,十分在意这栋楼的一举一动。
而今夜,却有人在这一栋楼里设宴。
寿宴。
设宴的人姓温。温是个大姓,而且是个很了不起的姓。岭南老字号温宅就是个响当当的家族,而洛阳王温晚亦是风流名士,侠名满天下。这个人在如今的江湖上也许没有太响的名声,但他也确确实实是十分了得的人,因为他和金风细雨楼第一位楼主苏遮幕是好朋友,甚至可以说是生死至交。
那种关系就像是苏梦枕与王小石白愁飞那般。然而他在助苏遮幕建立起金风细雨楼之后便悄然隐世,自此四海为家,逍遥度日。一晃眼金风细雨楼已四易楼主,亦不再是从前那个依附于六分半堂羽翼下的小帮会,世易时移,一晃数年,他再次回到京城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在三合楼设宴。
宴请的竟是当今金风细雨楼楼主戚少商,还有六分半堂大堂主狄飞惊。
消息传出去的时候,许多人都笑话他不知深浅,如今就算是诸葛神侯亲自出马都未必请得动这两位风云人物,更何况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籍籍无名的老人。
然而他们却错了,今夜,非但是戚少商与狄飞惊,甚至连久未出门的雷纯亦为他现身三合楼。
于是这件事就变得非同小可了。
今夜的三合楼固然是开封城里最受人瞩目的地方,然而就在距离三合楼不远处的另外一家并不起眼的酒楼里,有一个人正依在栏边往三合楼处远眺。
他的手里正端着一只酒盏,盏中映着今夜的半轮明月,夜风轻拂,月影也荡开了层层的涟漪。
“顾先生,我家主人到了。”
从门口走出来的少年唇红齿白,样貌清秀,眉宇间还带着一丝羞涩,只是他的嗓音十分奇特,尖细得有些雌雄莫辩。一听到他开口,顾惜朝便已知对方的来历,看来白愁飞这大半年的时间果然没有荒废。
今日原本是白愁飞约他来此相聚,他在接到信的时候便已隐约感觉到今天会有不寻常的事发生。只是他没有想到,出现在这楼子的人,竟然会是他……
那少年将顾惜朝引进了屋,屋里点着一盏小灯,帘后映出一道浅浅的人影。这屋子里除了他们三人以外再无其他人。这一点倒是让顾惜朝有些意外,赵家人实在不像有这等胆色。
然而很快顾惜朝便发觉是自己想错了,因为他看到了那个少年的手。在逆水寒一案中,顾惜朝与铁手也算有过交情,他见识过铁游夏那一双闻名天下的铁掌,也知道这样一双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铁掌需要多少年的血泪磨砺方能功成,然而面前这少年看上去至多舞象之年,但这一双手掌伸出来,竟是寒光锃亮,说是钢筋铁骨也不为过。
这样的修为放眼武林也算得上数一数二,可他站在这里却和一个最卑微的奴才没有区别。
天下间能将如此高手收归旗下,还能叫他这般低眉顺眼,卑躬屈膝的,除了赵家的人,还能有谁?
帘子里的人此时已慢慢走了出来。
他的步子迈得很缓,也很稳,寻常人都不会这样走路,只有一种人才会迈这种步子。那是为了显示威严,赵家的子孙在天下人的心目中早已经没有了威严,所以他们才格外要装出这副威严来。
就像那三合楼里设宴的温云山。
想到那个人,顾惜朝便又忍不住得意地笑了笑。
他在这一笑间,帘子里的人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赵家以武力得天下,宋太祖最看不起的,便是这种像李后主一样游戏花间,无病呻吟的文人皇帝。可到了这一代,他的子孙却像是遭了报应一样,除了国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造诣之深可传后世千万代。
只可惜他们生错了人家,不然也不必背这千古的骂名。
那身形挺拔的年轻人走到顾惜朝的面前,他身材与顾惜朝相当,只是似乎过于细瘦,衬得衣衫宽大,仿佛有点弱不胜衣。他的面色并不好看,像是忧思太深以至于过早苍老,他的年纪并不是很大,但是鬓边已经有了些白发,额上也有皱纹,但他的目光很有神,这一点倒是和他的父亲不太相似。
“惜朝见过太子殿下。”
那人从顾惜朝面前走过去的时候,顾惜朝退了一步,微微弯了一下腰,像是极为勉强一样。那人见顾惜朝如此无礼倒也不以为忤,反而笑道,
“顾先生不必多礼,白明曾在本宫面前对你大为赞许,今日来此一聚,本宫已视你做自己人。”
白明是白愁飞曾经闯荡江湖时的化名。其实白愁飞也是他的化名,只是如今已没有人知道他最初的名字是什么,连杨无邪都无从考据。
“如今六贼掌权,世道不安,太子殿下肯冒险出宫来此一见,足可见殿下除贼心意之坚决,亦使我等大受鼓舞。”
赵桓听完顾惜朝的话,嘴边的笑意便慢慢退了去。如今朝堂上有蔡京等六贼把控,后宫里又有米苍穹,方应看等兴风作浪。眼下正值内忧外患之际,父亲却镇日醉倒在温柔乡里乐不思蜀。他这个做太子的也曾进过言,却无一不被挡了回来。赵家的天下已在风雨中飘摇,若再无良策扭转乾坤,只怕就算他坐上了皇位,也坐不稳江山。
“蔡京恶贼把持朝政多年,在宫中和朝堂之上根基颇深,而且此人深得父皇的欢心,你我要想动他,无异于蚍蜉撼树,以卵击石。”
“殿下若觉得毫无胜算,又何必多此一举出宫见我?要动蔡京一党确实不易,可也并非无法可想。”
赵桓来这里,为的就是顾惜朝这一句话。他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眼中的精光仿佛又亮了几分。顾惜朝心知他是在试探自己,可是自己千筹万谋等的岂非就是今日这个机会?
宁可背上骂名投靠相府,宁可被江湖人唾弃仇视也要得到蔡京的信任。
他说过,他志在天下,他绝不逞一时之勇,他不在乎一时之荣辱,他要的是千秋名万世业。
而现在,他的成功才刚刚开始。
灯火下,赵桓屏息听着顾惜朝的每一句话,他的时间并不多,所以顾惜朝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要记在脑子里,带回宫中细细思量。
他们是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倘若他们能够扳倒蔡京,就要仿效当年的王安石,除六贼,整朝纲,革新吏治,广推新法,大开言路,善纳忠言,到那时,何愁天下不治?
赵桓听着顾惜朝的那些话,觉得自己那颗被后宫阴云遮蔽着的心又开始亮堂起来,他并非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昏庸太子,他也有他的大志,他绝不要做亡国之君。
而此刻,就在这酒楼的下面,在街对面已经熄了灯的店铺下,有一个人正安静地等在那里。他抬着头,目光深深地看着那窗纸上的两个人影。
顾惜朝在出门前嘱咐过他,让他安心在家等着,自己很快便会回去。他原本想趁夜去找白愁飞,可是顾惜朝走了之后他才意识到,他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找白愁飞。
这偌大的一个京城里,他只知道哪一条路是通往相府的,其余的完全不知,甚至于你将他随便丢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他可能连回惜晴小筑的路都找不到。
所以他只好暗中跟着顾惜朝来到这里。若换做别人在这里枯等,只怕早已没有了耐心,可是他在这楼下看着那楼上的影子却有种说不出的心安。
他曾被顾惜朝一个人丢在那院子里,醒来时四处找不到人的不知所措如今回忆起来都觉得万分凄凉。他宁可这样无声无息地在一边等着,看着,守着,也绝不要顾惜朝从他的视线里消失。
他如今能为顾惜朝做的实在太少,大概唯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安心一点罢。
可就在他一心一意守在楼下等着顾惜朝出来的时候,却惊见楼上亮着灯的屋子骤然一黑,他的心跟着就往下一沉,方才那一下很不寻常,他甚至能嗅到那风里的肃杀之气。
难道是……
他心焦地向楼上那间突然熄了灯的房间看去,心上已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袭来。
所以他几乎什么也没来得及考虑便抬脚向那街对面的酒楼走去。但就在他刚迈开步的一刹那,只觉眼前忽地一下闪过一道影子,他刚要拔出腰间的剑来,却在看清那人面孔的同时怔了一怔。
那人不由分说地一手按住他的剑,一手拽着他的胳膊将他狠狠推到暗处的巷子里。
他看清来人是顾惜朝,自然也就不会再有所反抗,而顾惜朝这一下却推得很猛,很急,他的后背撞在坚硬的石墙上,疼得他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顾惜朝却什么话也没说,只倾身将他压在墙上。他自然是不敢随便动弹,只好疑惑地去看顾惜朝,却见顾惜朝敛着眉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别动,”
其实他已经很听话地一动也没动了,但顾惜朝似是有意捉弄他一样,凑到他耳边吹了口气道,“差点坏了我大事,如今我的话也不听了么?”
那话分明应该是责备他擅自行动,可是那语气却也未免太过温柔了,实在听不出有什么不满的意味。他被顾惜朝吹得脖子那里又痒又红,忍不住差点笑出来。顾惜朝故意瞪了他一眼,他的笑容来不及收住,只好像是知错了一样把头低了下去。
“等他们人先走……”
顾惜朝说到这里,他才恍然注意到那此刻正有一小队人从小楼的侧门悄悄出来,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拐进后面的深巷里。
那正是赵桓的人马,方才在小楼里,顾惜朝与那不知名的铁掌高手都已觉察到了楼外有人,以眼下顾惜朝与赵桓的处境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人发现他们私下见过面。从发觉外头有人起,顾惜朝就已起了杀心,无论楼外是谁都必定要将他灭口,可是没想到这一出来看到的竟然是他。
这下转念一想又顿时有些庆幸,倘若先一步追出来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人,那后果就真的不堪设想了。
想到这里,顾惜朝也不禁有些后怕,抓着那人的手不由紧了紧,他原本就已经是整个人压在对方的身上,如今再一紧张,几乎是将那人抱进了怀里。
“我不是跟你说过,让你在家等着,”
待那队人马完全消失在夜色里,顾惜朝才慢慢松开了自己的手臂,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紧拧着的眉心稍稍舒展了一些,但心里的后怕还是让他一时间无法彻底释怀。
其实是他自己思虑不周,早该想到他不会那么听话地等在家里。自己虽然极不愿将他拖进这是非圈里,可是每想起这人说起报恩时坚决坚定的神情,自己的心也说不出是心疼,还是不安。
心疼的是他的执念和这份心意。不安的,却是不知这场谎言何时会到尽头。
其实顾惜朝知道许多法子可以让他永远这样‘浑浑噩噩’,错把自己当成是真正的恩人,可是他再狠,再毒,却下不了那个手。他曾在九幽的鱼池子里待过,他很清楚哪种人永远不会背叛,永远不会离弃,可是他于心何忍?
他舍不得。
舍不得将他推远,也舍不得他和自己一样,走上这条不归路。
“你可知今夜我来见的是什么人?”
顾惜朝轻轻退开一步,他站直了身体之后比对方略高一点,所以那人每次仰着头看他的时候,便让顾惜朝有种可以将对方的心事一览无余的感觉。
因为那人本就没有心事可藏,在他眼前是完全透明的一个人。
顾惜朝见他摇头,又继续道,“我曾说过我是个十恶不赦之人,未达目的不择手段,方才我去见的人也和我一样,坏事做尽,为江湖人不耻。我与他正在谋划一件大事,这件大事若成,会死很多人,而我会被很多武林正道追杀,到那时,你还愿站在我这一边?”
顾惜朝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有真有假,有虚有实,可是那人显然不懂得如何分辨他话里的真伪,但他很认真地看着顾惜朝,然后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
此刻顾惜朝觉得自己应该笑,因为那么轻易就虏获了一个忠心耿耿的棋子,可是他笑不出来,他的表情却是痛苦的,
他问道,“那些人都是正派人士,武林大侠,他们有的人一生为善,行侠仗义,名满天下,这样的人若是要对付我,你会杀他们?”
无论他问几次,问几个问题,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因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原本就纯白得和纸一样,甚至不知何为善恶,
大概在他的心底,那个救过他性命的恩人就代表着善,而其他对他不利的人就是恶,就要杀。
顾惜朝愣了愣,忽而完全没有征兆地把面前的人猛地一把拉进怀里。
他明知这一切原本不是给他的,可是现在他想要的,而且一定要得到,只能属于他。
“你听着,这些话,我只说一遍。”
这一次的拥抱与从前每一次都不一样。从前顾惜朝就算心绪再怎样起伏都觉得一切还在自己掌握之中,可是如今他却发现自己的感情已经失控。
这种感觉对他而言是致命的,可是他看着怀里的人,却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以后无论我做什么见什么人,你都不许插手,不许过问,不许偷偷跟着我,”
他在说话间已感到那人在怀里挣了一下,但顾惜朝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道,“如果这样的事再发生第二次,你就给我走,”
那个走字顾惜朝说得很坚决,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
因为他不想到最后两个人都没有回头路。
“到那时,我绝不会再见你一面,也绝不会让你再找到我,你知道我有的是办法。”
若是顾惜朝认真起来做一件事,没有什么是他办不到的。如果他有意躲开,别说是这个连京城的路都找不全的人,就算是戚少商方应看也未必能找得到他。
他是认真的,非常认真。
他说的每一字,都不是玩笑,都不是儿戏。
所以,顾惜朝说完这些话的时候,那人脸上的笑意便彻底消失了。他好像还没有完全明白这些话里的决心,只是看着顾惜朝,想从他的目光里看出转圜的余地,可是没有。
顾惜朝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神色看过他,从来没有过。
“我答应你,我会留着一条命给你。只为你。”
眼前的这个人让顾惜朝不由地想起了当年被逼死的连云三乱,还有晚晴。他们对他的感情都是真的,他明白,可是这些人如今都因他而死了。
是谁逼死了他们?真的是傅宗书?是诸葛神侯?
并不是,逼死他们的其实是自己。
他这一双手,还要逼死多少自己爱着的,在乎着的人?
顾惜朝说完了方才那一番话,他们两人间就彻底地沉默下来。顾惜朝看到他的嘴唇在轻轻地颤动,而且已被咬得没了血色,
顾惜朝本就没打算让他选择,这是最直接踢他出局的办法。
那人把唇咬得死紧,顾惜朝紧绷的脸上却勉力露出一点笑容来,他伸出手轻轻划过那人的嘴唇,指腹上立马沾了些血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俯下身,捏住他的下巴,在他沾着血色的唇上很轻地,像春风拂过一样吻了一下。
那人也被这动作吓得怔了一下,顾惜朝却笑得不以为然,但他的唇被血沾得格外艳丽,仿佛倾城一笑,也不过如此了。
他还在看着那笑容出神的时候,顾惜朝已经拉住了他的手。夜已过了大半,天很快便要亮了。
三合楼的寿宴应该已近高潮。到了明天,这京城里又会陷进怎样的混乱之中?
顾惜朝的手里攥着那最关键的一颗棋,他并不急于知道结果,他喜欢看这些人在局中困斗的模样。
如今只有乱,才能出奇制胜。
但这都是明天的事了。他已决定今夜不再去多想什么,他拉住自己身边的人,在夜色里朝着惜晴小筑的方向而去,
可是他刚走了两步,身边的人就停了下来。顾惜朝不解地回头去看他,看到他的目光琉璃闪烁一般,也正瞬也不转地盯着自己。
顾惜朝刚想开口问他怎么了,就发现他的唇一张一合,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顾惜朝看得并不仔细,一时间也未能分辨他到底说了什么,他说完径自摇了摇头,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然后快步跟上来,握紧了顾惜朝的手。
他那一句话说得很长,顾惜朝并非全未看懂,至少他读懂了其中的三个字。
那三个字是我等你。
就像顾惜朝许他会留下一条命陪他共度余生。
所以,无论生死,他都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