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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难安 ...


  •   “好雨知时节”,雨下得够多了,城里的土路上都是泥泞,老天爷仿佛听到了人们心中的抱怨,转而赏了大家一个晴空。

      石青在屋内得意地哼着小曲儿,将绣绷子举起查看。虽说后世大家接受的是应试教育,培养出的学习能力和动手能力并不是一码子事,高分低能的事迹海了去,可是石青到底还是凭着以前的底子,飞速地提升着名为女红的技能条,现在正独自绣一样小件儿方帕。

      按照朱氏的介绍,女红的技能范围极广,除了针线缝补以外,还应当包括织布纺纱,一般乡下都有女人将织布当做营生,正所谓“男耕女织”。不过织布有专门的机器和手艺,普通人家会点针线缝补,裁剪拼贴,能照顾到全家的衣裳鞋袜也就足够了。按照这标准,姐姐石蓝出手速度奇快质量尚可,绝对已经可以出师了。

      屋里头姐妹两个正讨论得起劲,忽听到外头有人吵嚷敲门声,偏巧钱氏有事正在外头,石青连忙放下针线活儿追着石蓝出去应门。

      两人一前一后赶到,却不料朱氏竟先到一步。刚才敲门的正是鲍家老大,神色焦急,背上扛了个人,额头出了一脑门子的汗,嘴里大声地解释着什么。朱氏朝他身后望去,顿时脑袋里嗡地一响,什么都听不见了,白着脸一阵哭号。

      混乱之中,石青定睛看去,鲍家老大背上那人穿着半新不旧的儒衫,作文士打扮,正是自家老爹石会文。他此刻垂着脑袋,双目紧闭,已经昏倒不省人事。不过他脸上的青紫痕迹以及身上乱踩过的脚印子已经充分说明了事情的大体情况。

      石青见一群人乱哄哄地堵在门口不是办法,朱氏又不中用,转头瞧石蓝,只见她又惊又俱,眼中噙着眼泪,却还算镇定。姐妹两个交换了眼神,一左一右架着朱氏将其搀扶进屋中,领着鲍家老大将石老爹在里间床铺放下。后头鲍大叔也亲自从馄炖摊上赶回来,石蓝又去厨房里泡了一大碗热粗茶,端了一碟子炒焦米用以待客。

      鲍大叔打发走了自家大儿子,坐下灌了一大口茶水,开始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你爹他前几日支起摊子做文书生意,这街上人来来去去的,生意倒也不错。毕竟识字的人少,肯拉下面子来的更没几个,他的字又写得好。”

      “谁知生意好反而招了荣老大那伙人的眼,带了一群人来跟你爹收钱。”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本来像我这样摆摊子的,每月里都要向他们交钱,这些话不是我藏着,本来六顺街上大伙都知道的事。可你爹偏偏跟人家顶牛,荣老大不能坏了规矩,自然只有一顿打。”朱氏哪里经过这阵仗,听了连连哭泣不止,转到后头去一心照看儿子。

      石蓝心知人家还要回去看顾自家生意,赶忙起身道谢相送,石青则将那碟子炒米都倒进布袋子里塞了过去。鲍大叔一边往外走,一边叹气说:“往后如果有找郎中跑腿的事情,直接来隔壁找我就是。左邻右舍的,你们两个闺女可不如我家两个小子方便。”

      送走了鲍大叔,石蓝打了清水替石老爹擦拭面上污垢。石青皱眉商量道:“可怎么办,要不赶紧去请大夫?”

      石蓝闻言转头瞧朱氏,家里的银钱都掌管在朱氏和钱氏婆媳手上,石蓝姐姐充其量只是个有经验的公司职员,至于石青则最多算勉强转正的新人。看病找郎中花的可不是小钱,两人都等着朱氏拿主意。

      朱氏心疼儿子,自然是千肯万肯的,奈何手中现钱不足,犹豫之间,只听床上一声呻吟,石老爹醒了。

      “我的儿,你怎么样了?”朱氏忙扑到床前担忧道。

      石老爹迷迷糊糊地,也没多少精神,只是嘟哝了一声。石青姐妹俩见状齐齐松了一口气,服侍他睡下不提。

      因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烧中饭时只是随便凑合了下,姐妹俩谁也没心思在这上头。日头由东向西,高高地挂在当中,待钱氏回来时已经过午,饭菜都有些凉了。

      饭桌上,朱氏的脸色不太好看,先前发生的事情由石蓝和石青你一言我一语地解释完了。钱氏起先也被唬了一跳,听到后来才放心。一惊一乍地耗了心神,她跑了一上午肚子饿得慌,正要端起饭碗,却听到“砰”地一声,朱氏将手中饭碗狠狠地扔回桌上。

      “吃!你男人都躺在床上了你还吃得下饭?”朱氏气急败坏道。

      钱氏一时呆愣愣的,待反应过来,才知道朱氏在孩子面前下她的脸子,当下大怒,恨不得张嘴就顶回去。然而话到嘴边溜了一圈终究忍住了,放下碗筷匆忙道:“我去后头看看他。”

      石老爹现在仍躺在床上休息,钱氏看着丈夫青紫斑驳的面容,心中苦涩。原以为只是摆个摊写写书信的安稳营生,谁料想竟得了这么个结果。当初就怕他性情迂腐,不通人情世故,所以她特地与相熟的饭馆打了招呼,令丈夫在其门旁摆摊好有个照应,然而这番隐情如今却无人可说。今日丈夫受了难,朱氏只会把帐都记在她的头上,出事时不在家中更是一桩大罪,朱氏心中恐怕已经恨死了自己。

      钱氏枯坐在床边照看丈夫。石蓝担忧钱氏,借口照看父亲,将剩下的饭菜都装了带进房里。石青偷偷多带了一只空碗,两人小心翼翼地把饭菜匀了一点过去,令钱氏悄悄吃了。

      钱氏捧着饭碗,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什么滋味都有,一碗饭尝尽了悲欢喜乐。石青见钱氏吃到一半开始流泪,顿时张口结舌,不知该怎样安慰。这厢正在纠结间,石蓝又跑过来替朱氏传话,说让钱氏去她屋里,有事商量。

      没成想撞见这样一幕,石蓝也词穷了,只是仍木木地向钱氏提醒道:“娘,我奶恐怕是要跟你商量替爹请大夫的事情。”

      钱氏点点头没有出声,石青忙去打了一盆清水给她净面拭去了脸上泪痕。收拾妥当,钱氏往后头去,姐妹两个留下继续照顾伤患。

      屋里头,朱氏坐在床前,面上阴晴不定,开门见山道:“旁的都不论,现在我只问你一件,会文请郎中的事情究竟怎么办?这可耽搁不得。”

      “家里头的情况你是知道的,能指望的恐怕只有那两亩地和书房里头的那些了。”钱氏如实道。

      朱氏迟疑了半响,终于咬牙道:“那就把田给卖了。正好现在租种的那户人家也有这个意思,前些日子不还提了一次么。”

      钱氏见她宁可卖地也不愿意卖书,登时冷笑不已,恨声道:“卖吧,都卖光了才干净,全家人抱着书好啃着吃!”

      朱氏牢牢地盯着她的眼睛厉声道:“你这是在跟我顶牛?”

      钱氏却不理她,只摔了布帘走出屋子,留下朱氏在原地气得胸口一起一伏。

      中午这顿大家都没吃好,晚饭便格外紧要些。钱氏在家便需下厨,石蓝在旁边打下手处理杂事,石青则留在父亲身边。为了照顾到石老爹的需要,晚饭除了众人的份,还替他细细地熬了粥。

      然而过了饭点,朱氏却还没出现。饭桌前不免泛起一阵难堪与尴尬,末了还是石青担起了最小孩子的自觉,主动请缨道:“我去请奶奶,今天事情多,她怕是忘了。”

      现在天时还短,石青走到后头,屋里暗摸摸的,远远地只恍惚看到床上坐着人。

      “奶奶。”她唤道。

      “哎。”朱氏答应了一声,轻轻地朝身边的床榻拍了拍。

      石青有些受宠若惊地坐下,平常虽然朱氏教导得多,但少有这样的举动。

      朱氏伸出臂膀,将石青揽在怀里,摩挲着发辫问道:“小囡囡,你知道咱们石家最值钱的是什么吗?”

      “房子?”拜后世所赐,石青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朱氏笑了笑,摇着头慈和道:“不是田产也不是房子,最值钱东西都在后头,就是那半墙叠得比人高的书!”

      “都是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啊。早些年陆陆续续,将能卖的都卖了,只有这些书,怎么都舍不得。”朱氏开始怀念道,“我的爹,你的外曾祖父是秀才,我是秀才的女儿。你祖父当年也是有些才学的,可惜念了一辈子终究不成。你爹叫会文,石会文,我等了大半辈子,谁承想,还是不成。”

      她的嗓音中透出了浓浓的疲惫,却还在继续:“但是还有你哥,往后他成家立业,生了儿子就是你侄子,你和你姐也会嫁人,我就有了曾外孙。这些书,像过去祖宗们一样,一辈辈地传下去,总有一天能成。这些书,怎么能卖呢?”说到这里,她再也接不下去,只是不住地哽咽着。

      石青唯有沉默,长久的沉默。

      她来自于家族观念日渐淡薄的后世,从来也没有想过,会有人这般祖祖辈辈地以愚公移山的精神,一代代投身于光宗耀祖、出人头地的科举事业,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她再也无法如过去般以旁观者的身份,略带调侃地嘲笑着这些陷入八股文泥潭的痴人们的执迷不悟,仿佛在观看一出《儒林外史》的活剧。后世仅待遇稍优的公务员考试热度就屡屡攀升,更何况在这等级森严、特权极大的封建时代。

      朱氏的念想,石家人的念想,世代累积,如此沉重,石青却只能绽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回答一句:“奶奶,去吃饭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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