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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手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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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两个小蹄子,眼皮子忒浅,真当自己是什么阿物儿作兴起来!”秋桐站在门口,掐着腰朝路过的小丫头指桑骂槐道。
果然凤姐的东西不是轻易好拿的,太烫手!可惜事情没得选择,石青只缩在屋子里扮乌龟,闷声不吭。
石蓝沉不住气,不由委屈地抱怨道:“东西是人家给的,又不是我们讨来的,作什么骂得这样难听。”
石青闻言安慰道:“千万别跟这起浑人置气,白白气坏身子。”其实凤姐未必做得如何明显,秋桐自个儿也得了赏,不过是为了显出自己的不同来,平儿她又不敢踩,只好拿石蓝二人作伐。
石青倒不怕像她那样的猖狂小人,用俗话来说,秋桐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什么时候等贾琏过了新鲜劲儿,凤姐想打发她还不容易?
这么想来,石青越发害怕起来。因有过丘家的教训,这次她格外郑重道:“姐,你可千万小心了,别叫二爷瞧见,否则万一他一起心……”打翻了凤姐的醋坛子,到时候她们姐妹两个恐怕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唉,到底是运气太衰,落到谁手里不好,偏进了王熙凤的五指山。哪怕跟着林妹妹呢,就算主子寄人篱下,可想想紫鹃、再想想雪雁,石青恨不得立时跟人调个个儿。
因石青千叮咛万嘱咐的,姐妹两个能躲则躲,低调做人。那秋桐骂多了没人回嘴,自觉没意思,便歇了嘴。
只是终日憋着也不是办法,两人总要出去走动走动,不然对身体也不好。正巧先前晚上下了大雪,早上起来一片银光。姐妹两个起了性儿,在院子角落里堆雪人玩,却不防听到有脚步声靠近。
石青警觉了一记,又算着这个点贾琏应当在外头办事,心中一松,回头瞧见奶妈牵着个孩子往这边走来,竟是巧姐儿。因地上有雪,奶妈怕孩子湿了脚,没几步便把孩子抱在怀里。
石青不敢多事,心中又怀疑,凤姐明明只有这么一个宝贝闺女,这奶妈哪来的胆子大冷天地带着孩子出来遛弯,不怕有个闪失么。
奶妈面上含笑与二人打了招呼,私底下却早就苦了脸。前些日子那刘姥姥过来,不仅得了老太太的喜欢,更是入了凤姐的眼,连巧姐的名儿都是她老人家给取的。正好那几天巧姐精神不大好,刘姥姥是个热心肠的厚道人,便多嘴说了两句,大约意思是养孩子得糙一点儿,这才能养得皮实。
凤姐觉着有些道理,便让奶妈别光图省事,把巧姐拘傻了。然而,究竟什么叫“粗养”跟“精养”,这当中的度实难把握。不过因为要出来,巧姐浑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小小的人儿还裹着个大红斗篷。
先不提奶妈心中的为难,她瞧着石青两个有些眼生,还道是新来的小丫头,又见两人玩雪玩得双手通红,不免笑道:“都下大雪了,还穿这点袄子,怕是不够吧。”
石青摇头道:“先前奶奶倒是赏了好衣服,但我怕出来玩耍把衣服蹭脏了,所以一直舍不得穿。那两件衣服到现在还是新的哩。”
“噗”,奶妈被她逗乐了,没想到别处。石青又问起她为何不去园中逛:“听说园子里好玩得很,有河有船的。”
奶妈朝她的兴奋劲上泼冷水道:“园子虽好,却禁不住人多。那边奶奶的两位妹子、太太的侄女儿,还有薛大姑娘的妹妹,另有一位同样姓薛的爷,可不热闹着吗。”她接着说道,“就是因为人多,奶奶才特地嘱咐不让往跟前凑去,况且又是大冷天的。”
像是刚巧应了她的话,巧姐打了个喷嚏,奶妈慌忙要抱着孩子进屋。石青因存了“曲线救国”的念头,连忙殷勤阻拦道:“里头屋子太暖和,一冷一热的恐要作出病来。”原来正房主人使用的几间屋子都是烧着炭的,室内外温差极大。
奶妈经她一说,从善如流道:“那我先抱着她在廊子上站一站,过会儿再进屋。”
石青趁机跟着过去,又与她聊了一会儿,顺便不露声色地打听些消息。原来在她们姐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之时,大观园内正是一群年轻女孩儿作诗联对子的好时节。奶妈还说了宝玉与史湘云两个烤鹿肉的趣事,讲起亲戚们惊奇的反应,便乐个不停。
歇了一会儿,三人散去,石青与石蓝自是回屋不提。
至晚间凤姐吃过饭,命人抱了巧姐过来,问起今日吃了什么,又去了哪里,有没有吹风等。奶妈晓得这位素来容不得眼睛里揉沙子的,不敢企图蒙混过关,一五一十地都倒了出来。
说到院子里遇到石青姐妹的事情时,她留了个心,特特地把话回报清楚。那奶妈说话时还好,回屋便发觉不对了,哪有小丫头这样空闲,过半天都没大丫头来提点,还有胆子提出建议的。
凤姐听了她回报,不置可否,自顾抱过巧姐来,上下翻检了一遍,确认孩子没有受寒的迹象。她这才缓了面色,重新叮嘱了奶妈一回,命她夜里好生看着。
等奶妈抱着孩子退下,凤姐转头吩咐平儿道:“听说她们屋子里怪冷的,回头你拨一点炭过去,给添个手炉。”
平儿闻言笑道:“就知道奶奶是个好心的,上上下下多少人,都劳您记挂着呐。”
凤姐捏了她一把,笑骂道:“小妮子敢拿我来取笑。”
之前见两姐妹畏畏缩缩地,怕生得很,与她熟悉了才肯给个笑脸儿。再联系起身世,平儿对石青姐妹俩就十分地同情。因瞧着她们不是个事儿,便悄悄地鼓励了几回,又把两人的难处朝凤姐提过一次。见凤姐淡淡地,她不敢多言。此时因主人松了口,平儿也替那姐妹两个高兴。
屋子里,石蓝捧着温暖的手炉,高兴道:“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用上这等好东西!”
石青捂着嘴乐道:“这话叫人听见又要笑话我们眼皮子浅了。”
石蓝这会儿已经不再在乎众人的闲言碎语,一挥手道:“冬天不用洗衣服,手上还不长疮,这样的大好事当然值得高兴。”
石青见姐姐想开了,跟着乐呵起来,伸手便去挠她的痒痒,把个石蓝一直笑倒在地上求饶。笑过闹过,石青不免开始担忧起来,太祖不是说过么,资本主义是糖衣炮弹啥的,别让这里优越的物质条件把石蓝给腐蚀了。多少爬床的丫鬟小妾,不就是从这条路上来的!
“姐,这里稍微有头脸的下人日子都比我们过去好上百倍,你该不会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吧?”到底是亲姐妹,说话不用拐弯抹角,石青更不怕石蓝会上心记恨。
果然,石蓝猛地拍了她一记嗔道:“瞎说什么呐,故意埋汰人呢。”
石青见她面色不似作伪,如释重负地笑开了。关键时刻最怕什么?不是强大的敌人,而是从内部生出的裂缝。
石蓝没察觉妹妹的心思,反而低头,哑着嗓子道:“咱们都走了,留下娘一个人,爹也不晓得放出来没,我奶又瘫在床上……”
屋里顿时一片黯然,凄风楚雨地。
关于石家的话题成了禁忌,姐妹两个甚少谈及。仿佛这是一个伤口,不去接触还好,碰了就是撕心裂肺地疼。
“如果能回去,什么炭啊火啊的,我都不稀罕。”石蓝拨弄着手炉,小声道。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此中滋味,只有等真正离了家,方才能明白。石青原本以为上辈子读大学已经算离家了,谁知后来又有那样的变故。两个家,一个都留不住。
她不愿意伤感,凭白露出软弱来,又不愿意用些空白话来安慰姐姐,只有转了话题道:“甭管在这儿吃得怎样好,住得怎样精致,今后咱们自己过日子,总要踏踏实实地才算安心!”
石蓝破涕为笑道:“嗯,踏实过日子,到时候咱给娘挣件大毛衣裳,给爹买个好笔架子,再给奶尝一尝好点心。”
听着石蓝煞有介事地絮絮叨叨,石青终于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