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引》左边的神

4、3

　　第三章
　　“我是谁？”他赤身裸体站在巨大的青龙面前，看着它乌青的鳞片在阳光里闪闪发光，一时让他睁不开眼睛。他似乎在问这条龙，又似乎在问他自己。三百年了，他竟忘了自己的名字。肩膀上纹着蝴蝶，振翅欲飞。
　　龙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在它的肚子里等待了三百年，它以它的沉默陪伴他，惨淡的岁月，他甚至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才能让他不至于发疯。他曾日日夜夜问它，为何不吃掉他，却让他这样生暗无天日地活。青龙沉默，倨傲而冷漠。只是某天，他突然看见一道光，他张开手指，看见手掌里交错的纹路，他突然知道自己还活着。
　　[三月之期，望汝能遵守。]龙低头看他一眼，最后的告诫。这是他们的约定，它给他三个月，让他与这世界做最后的告别。
　　“你就不怕我不回来么？”他突然挑衅地问它。
　　[长生不死，不为汝等愚蠢人类所盼之？难道汝等不要？]这个瞬间，他突然觉得这条面无表情的龙冷笑了一声。
　　他努力看清楚这条青龙，他与它相伴三百年，却比第一次见面的人更加陌生。他在它腹中，不知天日。青龙从不与他言语，这亦是第一次。其实，青龙并未说话，只是将它想说的话传到他心中。三百年，他们成了最为熟悉的陌生人。
　　有时候，青龙的腹中亦会出现一些其他的东西，例如一朵鲜艳的花、一块奇异的石头、一只美丽的蝴蝶……可是，那些生命太脆弱，他总是看着他们的亡死，他愤怒地咆哮，问青龙为何不让他与他们一起死？青龙却仍是沉默。某一天，他发现自己肩膀上有了一片蝴蝶的纹身。他知道是它的礼物，那只死去的蝴蝶，将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永不分离。
　　可是，仍然是旷古绝世的寂寞，青龙的肚腹里温暖如春，可他却一点点冰封了自己的记忆。他每天为自己讲同一个故事：他说他曾遇到过一个女孩，温柔美丽，他为她到雪山找一种莲蕊，只为制成一种名叫无水的胭脂，让她的美好永远留存。他有时候长叹，有时候自问那个女孩现在做什么。他亦会哭泣，因为寂寞无助。
　　那天，他突然听到声音，冷漠而倨傲的声音。[汝愿意与吾等做一个约定么？]
　　他一时间忘记如何开口说话，太久太久不曾对话，他怕这只是自己的一次幻听。
　　[汝愿意与吾等做一个约定么？]那个声音继续问，他突然拼命点头，他捧着自己的胸口，拼命点头。无论什么约定，他都答应，只要多跟他说几句话就好。然后，他就突然看到了万丈光芒，他听到风的声音，他听到鸟的声音，他眯起眼睛看到天。突然泪流满面。
　　这个世界就如同他失去的时候一样，骤然出现，依然是那么不真实。
　　[只要在吾等身边，汝，渺小的人类就能长生不死。这，已经是着尘世间最大的恩惠了。]青龙的声音如同岩石相撞时发出的清亮的声响，却又冰冷如这上阳山上的雪。他很想问问它当初为何要将自己吞入腹中，可是，转念又想，知道了又如何？三个月，只是他在龙腹中三百年之后的小小恩惠，他要好好想一想，他要如何用这三个月与他日夜思念的世界彻底告别。他想，到期的那天，他宁可死，也不要回到那个狭小的世界里。可是，龙却似乎看穿了他的念想，冷冷地声音转进他的耳朵：[汝不会死。活了这么久的人，是比任何人都恐惧死亡呢。]
　　他似乎被激怒了，他看着龙背后的悬崖，突然就想，要是自己现在就跳下去，一切就能结束了。只是，用自己的死亡来换取一条龙的骄傲的些许挫败，似乎并不值得。他只能咬紧牙关，活下去，用尽全力活下去！
　　[这是吾等一枚逆鳞，能保汝。若汝死，吾等亦会找到替代者。]三枚闪着清光的鳞片慢慢降到他面前。传说，每条龙身上只有九片逆鳞，拨下逆鳞的疼痛，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他犹疑地看着青龙，似乎有些不相信这条龙真的将自己的逆鳞送给自己。
　　[这亦是吾等的信物，沾过逆鳞气味的人，无论走到天涯海角，吾等亦能追回。]青龙似乎看穿了他所有的念头，将其退路一一封杀。它居高临下，不给他半分侥幸，他离开它的腹，亦不能离开它的爪。他呼风唤雨，自然能牢牢掌握一个人的命运，无聊时候的消遣，亦不能放过。他突然悲哀起来，他隐约想起三百年前在上阳雪山等候雪天莲蕊的盛开，隐约记得那青龙挟风雪而来万千气势，他知他没有半分胜算。
　　“我们约定的事情，我自会遵守。”他伸出手，将三片逆鳞紧握手中，他看着青龙朗声道，山谷里有他的回音，陌生而熟悉。只是，他不害怕，三个月也好，三百年也罢，他现在，要去属于他的世俗世界。
　　他转身，准备下山。突然，一声啸响，撕破冷冽的空气从他上空呼啸而去。紧接着，他听到自己身后的青龙发出沉重的低鸣。他转身去看，一片血光如雨般落下，溅在他唇角，竟是微甜如糖。
　　龙在他身后翻腾了几下，发出巨大的声响，它巨大的身体卷起厚重的雪，将他击倒在地。被雪埋上前，他似乎看见青龙额头上的银箭和遍地的血红。又过了片刻，龙因疼痛撞击地面的声音消失了，他用力扒开泛红的雪，龙已经不见了，血迹蔓延到悬崖边。它摔下悬崖了么？它死了么？他抖抖身上的雪，站起来，一把银色的长枪顶住了他的咽喉。
　　他看见一张美丽的脸，女神一般站在他面前，目光冰冷。“你是谁？”她用悦耳冰冷的声音问道。这是三百年来，他见过的第一个人！
　　雕翎戎装，飒爽英姿，灼伤他的眼。

　　“你是谁？”那个女子问他，脸却别了过去。
　　“我……我……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他结结巴巴地解释，“我在青龙腹中三百年了，但……但我不是妖怪。我忘记了自己是谁，叫什么。我……我肩膀有蝴蝶刺青，你就叫我枯叶吧……”
　　“枯叶……你先找件衣服穿上吧，”她扯下自己身上的披风，扔给赤身裸体的枯叶。顿了顿，她又道：“你可以叫我白马。”说着，她走到悬崖边上，往下张望，似乎想确认一下青龙的生死，可是除了那殷红的血迹，什么都看不到。应该不可能再活着吧？孤身一人，历时半年杀洪荒四兽，应该能帮上月夜的忙吧？想到月夜，白马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一抬头却看见枯叶在一旁看着他。他真是个美丽的男人，乌发如缎长及地，肤色如雪，裹在厚重的披风里，露出迷茫的神色来。
　　“我……我想我要走了。”白马拍拍粘在身上的雪花，看了枯叶一眼。
　　“你，要去哪里？”枯叶急急问道，这个女子是他重回这个世界上遇到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人。
　　“回夜郎，我的国家。”白马微微一笑，马上就能回到阔别半年之久的国家，马上就能见到月夜了，想到这里，心里就一阵温暖。
　　“那，我可不可以跟着你，这个世上，我只认识你而已。”不要丢下我，枯叶靠近白马几步，白马却退开了半尺。她微皱眉头，毕竟这个男人来历不明，只是这冰天雪地留他一个人，他也活不下去吧。
　　“你……随便吧。”白马应道，拣起地上的包裹和弓箭，转身大步而去。
　　枯叶呆一呆，立即跟了上去。不知为何，只要看着白马的背影，他就无比高兴，心里踏实得很。

　　白马探头读完了上面一段，忍不住别过头来看着我：枯叶……不是我救的？
　　我笑一笑，搁下笔墨：我是写书人，渲染自是我的特长，你就当作一个故事来看吧。别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