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西府海棠 - 中 ...
-
酷暑的长沙没有一丝风,立夏至今未下过一滴雨,热浪涛涛,苦了那些辛劳耕耘,照顾庄稼的农夫。一到正午,毒辣的日头挂在头顶,大街上的小贩都退到路边树荫底下纳凉,拿把葵叶做成的大蒲扇扇风,驱赶暑热。
吴宅此时大门紧闭,连门廊都少有人气,整个大院静悄悄的,催人生出睡意来。
“小邪,过来。”吴老狗知吴邪怕热,特地命人做了酸梅汤端来,便见到小儿站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攀着木架踮起脚尖去够成串坠挂的葡萄。这葡萄长势确实好,颗颗饱满晶莹,惹人怜爱。
吴邪听到叫唤,便跳下石凳,跑到吴老狗身边,甜脆脆地叫:“爷爷~!”
老人牵着孙儿到凉亭去坐下,用井水打湿手帕给吴邪擦脸和擦身,吴邪被颠过来倒过去地摆弄,紧紧盯着酸梅汤不放。他出了很多汗,正觉得口干舌燥,才打起了葡萄的主意,酸梅汤酸酸甜甜的,最解暑热,很是合他心意。
“小邪啊,如此炎热难耐,我们去解爷爷家的山庄避暑,秋天再回来如何?”看着吴邪“哆哆”地大啖汤水,吴老狗拿了把折扇缓缓地打着风说道。
“会见到小花吗?”吴邪喝完一碗,舔舔唇问道。
“会。”
“那小邪可以带闷油瓶去么?”在吴邪的印象中,没有过离开老宅去避暑的记忆。事实上,吴老狗自退隐已鲜少离开长沙,吴家富贵,大多是宾客登门拜访,哪里用得着走出家门。此行至少得离家三月有余,自相识吴邪从未与张起灵分开超过一日,且难得有机会带年兽出远门,不如一同前往,好免了那相思之苦。
“你得答应唤他「小哥」。”他的宝贝孙子可是一日也离不了那年兽,还是委屈星君幻化成人一起走吧。年兽之事越少人知晓越好,否则平添波澜。
“唔……为什么?”皱起的眉头表明小儿很不愿意。
“年兽变成人的时候不正似个小哥哥么?”
“唔……好吧。”为了跟“媳妇儿”在一起,小儿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那便带上吧。”
“太好了!”能与好友相聚,又能带上年兽,一举两得。吴邪不由得拍手称好。
“老爷,潘子回来了,同大少爷一起正在书房等您。”吴宅没有管家,内务都由啊贵来主持,他匆匆赶来禀报消息,眉宇之间自几日前便露急色。
吴老狗摸了摸吴邪的头,嘱咐他喝掉余下的酸梅汤,便往内堂去了。
书房里弥漫墨香与宣纸的味道,除了木门,东西两面是立地的高柜,整齐排放着书籍,书桌的不远处置了一扇屏风,屏风前站着吴一穷和另一个年轻人,约摸二十五岁上下,虎背熊腰,本是一脸正气,但左边额头有道狰狞的伤疤,倒显得煞气十足。此人便是潘子,跟随吴三省多年,当初他被人贩子从南蛮之地卖到沪杭码头做苦工,每日吃不上饱饭,同几十个同样遭遇的男丁睡在一起,有人生病了没能活下来,他们只好将尸体抛进河里。码头仓库经营不当,他们又被卖给盐商,盐商欺人,他们才奋起反抗,但只有潘子一人战至最后,他逃了出来,最终被吴三省救了,从此死心塌地地跟在吴三省身边。
“老爷。”
“爹。”
见吴老狗走进来,吴一穷和潘子便一同请安道。
“可有三省的消息?”吴老狗径直走到书桌后坐下。
“半个月前三爷派我到蜀地,自己留在南疆。几天前突然没了音信,接着便传出三爷把王聪给害了的传言。那王聪正是镇守南疆「骠骑将军」王八邱的幼子,官家子弟多纨绔,得罪人多,要害他的仇家不在少数。具体情况还有待追查,但王八邱派了一路兵马冲着吴家来了,所以先来禀告老爷,提前防备,再赶去南疆找寻三爷,查明此事。”潘子从外表上看来乃老粗一个,实际上心思细腻,跟在吴三省身边多年,能打能扛,立下不少汗马功劳。
“三省虽性子乖张,但我如何不能信他会做杀人越货之事,定是有人栽赃嫁祸。王八邱以官压民,道听途说便派人来长沙,分明是向我们要人。如今,我们也不能把希望放在官府,越地官府定惧怕王八邱手握兵权,且门第显赫,定唯命是从。”吴一穷说道,同时心底还有另一层顾虑。吴三省既被有「枭雄」之声名,所到之处皆鱼龙混杂,所接触之人也三教九流,所谓无风不起浪,吴三省不会害人,但必定牵涉其中。
吴老狗长叹一口气,道晚年还不能落个耳根清净,又说:“二白也在追查此事,并从中周旋,然而我们也无坐以待毙的道理。我与解家老爷子通了气,先到京城去。天子脚下,料那王八邱不敢如何。潘子,你去罢。”
潘子冲吴老狗抱了抱拳,便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一穷,去让家丁准备,我们明日一早便走。”吴一穷点点头便去安排。
吴老狗将书房的木门关了,上好门栓,才绕到屏风后面的书柜,里面放置着一方砚石。看似普通,他轻轻将砚石推向右,地板下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开关打开了。地板是方形的,每块直接接得极细,吴老狗用特制的铁片撬开,下方竟露出个一臂宽的漆黑洞口。
他提了盏灯,沿着石梯往洞口深处走去,避开石梯上设置的三处机关,才终于到达九尺见方的密室。地下阴冷,寒气从四面丝丝渗透,灯火摇曳几下,又恢复平静。在石壁上摸索了一阵,指尖触到一个凸起,用力按下,墙上的石砖便凸出了一块。吴老狗将石砖抽出,从里面的暗格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紫苏木盒,放进兜里。
待将一切恢复原状,吴老狗才打开房门,走到厅堂去看看拾掇的情况。阿贵里里外外地忙活,云彩正帮着指挥府里的壮丁合力将几个大箱子抬到前院。吴宅上下都以为主子这是要到京城避暑长住,往箱子里塞了许多换洗的衣物。
“闷油瓶!”吴邪揉揉张起灵的鬃毛,心里嘀咕着这年兽的毛发怎么长得如此之快,只消五六天便能长回原来的长度,一个月得帮他剪四次,“爷爷说明天要带我们去解爷爷家避暑,你也一同前去,可好?”
张起灵点头应允了。
一夜甜美无梦。翌日出游,鸡刚打鸣,吴邪便一咕噜从床上爬了起来。硬是不让母亲帮忙洗漱,听说解子扬已经自个儿更衣洗漱,也非得自己来料理不可。扣好最后一颗纽扣,他急切地来到厅堂,行李包袱、干粮点心皆放在了马车上。随行家仆只有两个,除了马夫外,便是云彩,以便路上照料起居。
长辈们都在用早点,吴邪乖乖地请了安才坐下。吃完后端了几个馒头要去喂年兽,被吴老狗一把抱住,道已经喂过,在大门外候着了。
过了两盏茶的时间,一干人等才完全准备妥当。阿贵到大门口送行,道:“请老爷、大少爷、少夫人、小邪少爷放心,阿贵定将吴宅打理妥当,请放心远行。云彩,务必好生照料,不得有任何差池。”
云彩郑重地应了。
吴邪左顾右盼,只看到一辆玄色马车,不见张起灵的影踪。拽了吴老狗的衣角问道:“爷爷,闷油瓶呢?”
“闷油瓶不来……”小儿听了便要发作,吴老狗提唇一笑,道,“张小哥倒是来了。”
云彩一震,浑身的血液几乎要冲到脸上去。
这时,从巷道的拐角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吴邪循声望去,只见一蓝衣少年,背着一把黑刀,鲜衣怒马,款款而至。
“闷……小哥~!”吴邪迎上去,刚开口便忆起自己曾答应吴老狗此行不能再唤年兽作「闷油瓶」,于是改口道。
张起灵下得马来,腿上顿时附上一片温暖。他朝吴老狗三人点头致意,打过招呼。
吴一穷朝张起灵做了个『请』的手势:“张小哥,请。”
“不必,骑马即可。”
“爷爷、爹爹,小邪要和小哥一同骑马。”话音未落,吴邪立刻接上了话头。他从未近距离接触过马这种有血有肉的坐骑,早听闻他的三叔艺高人胆大,单枪匹马便能闯深山,斗恶匪。面前这匹高头大马,骑上去该是何等威风凛凛。
吴老狗忆起好友齐铁嘴所言,不禁失笑,挥挥手让他去了。
众人还来不及细看,只觉得这张家公子本领奇高,单手搂住他家小少爷,足尖一点,弹指一挥的功夫便稳稳坐在了马背上。
吴邪被抱在张起灵身前,连声欢呼,大唤过瘾。再摸摸鬃毛,得意想道:嗯,果然还是闷油瓶的毛更舒服。
见主子已然安坐,一切打点妥当,云彩也上了马车,坐在马夫的右手侧。马夫“嘘--”地嚷叫一声,执起马鞭抽在马背上,马儿吃疼,撅起马蹄向前跑去。
“扶好。”张起灵提点道,说罢轻夹马肚,驱赶马儿向前小跑追了上去。
小儿感到由衷的高兴,视线变高了,所见到的景物也大大不同。林木葱茏,蝶舞蝉鸣,泥土芬芳,偶遇山涧溪流,叮咚谱乐,又见游鱼飞鸟,吻石翔空,好一派山水交织,好一片多娇江山。吴邪简直要看痴了,醉在这好山好水好风光之中。难怪二叔与三叔总是不着家,外头的世界可比几方大院要有趣得多。
与此同时,车厢里头又是完全不同的气氛。
“爹,我们倾巢而出,留下宅邸空着,不会不妥吗?”
“且看来者何人,若是虾兵蟹将,阿贵唱一出空城计也未尝不可;若是那王八邱亲自出马,也有二白应付,老弱妇孺还是先到京城去罢。”吴老狗用手帕擦去额头的汗,掀起一边的帘子透气,恰恰可看到孙儿被张起灵稳稳抱在胸前,神采飞扬,不由微笑,“一穷,去到京城,你且带众人去避暑山庄,我先行去同解老爷子聚头。”
既早有安排,吴一穷也放下心来,道:“不如请张小哥与您同去?”
“大可不必,他若去了,小邪还能依?”
吴一穷夫妇称是:“说来也怪,小邪才见过张小哥一面,就这么黏上了,感情好似亲兄弟。”
“儿孙自有儿孙福,随缘便好。”
“爹,瞧您说的,好似小邪遇上了哪家好姑娘似的。”
三人对看半晌,皆忍俊不禁。
“老爷、大少爷、少夫人,前方便是长沙地界,我们在此稍作休息,顺便给马儿喂水,再启程赶路,可好?”云彩掀了帘子来询问。
“好。”
得了吩咐,马夫便把马车停靠在一棵百年老树下,枝繁叶茂,乘凉正好。
吴邪只顾开心,忘记自己从未骑马,长时间双腿分开跨坐在马鞍上,如今双脚着地,便有股难以言喻的酸痛自腿根袭来,合都合不拢腿。他走得龇牙咧嘴,硬是倔强地一声不吭,跛着脚转悠了两圈,才勉强好受些。
缄默的男子将马牵到树下绑好,回头便看到小儿口鼻都快错了位,薄唇一抿,拉出一个连自己都不曾注意的弧度。
不想这难得的笑意却被端茶水来伺候的丫头看去了,云彩正值豆蔻年华,情窦初开,越是走近,心越是经不住砰砰直跳,连端茶的手都在颤抖:“……张公子,请喝杯茶解暑吧。”
只眨眼的档口,张起灵已恢复成面无表情的常态,接过茶杯,唤一声:“吴邪。”
小儿回眸,见那厮眼中分明笑意不减,瞪他一眼,才一瘸一拐地走来,毫不客气地就着张起灵的手把茶喝了。
“还骑吗?”
“骑!不敢骑的人是小狗!”吴邪皱着鼻头,针锋相对回应大仙的坏心。
“啧。”张起灵突然咂舌,单臂抱起吴家公子,接着便是云彩一声惊呼,茶碗落了地,砸成碎片。以马车画圆,吴家人被团团围住。单是人数便有二十余,个个粗衣麻布,手执弯刀,凶神恶煞--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为首的歹徒头包布巾,络腮胡子既黑又浓,颧骨突起,单是面相竟与捉鬼神通钟道奎有五六分相似。
吴老狗未见惊慌,与众人背靠马车挤在一块,防备地盯着逐渐缩小的包围圈。
“这可如何是好。”云彩哪里见过世面,更别说遇到劫匪,跟前真刀实枪,在太阳底下明晃晃的扎人眼睛,她往车辕缩,祈祷土地神仙把自己变没了才好。
“哟,小丫头可俊,只要你乖乖跟爷儿走,我们不会为难你。”头目□□道,目光不住地往云彩身上流连。
“云彩哪儿也不去!”走调的尖叫。小公子脸都气红了,他还不知道「跟爷儿走」是何意,不过这么多人围着他一家,手拿凶器,便是欺负人。
“区区小毛头敢跟爷儿叫板,回家喝奶去吧。”贼匪朝同伙打个眼色,亮了亮刀子,看情形准备群起而攻。
“你们上车。”张起灵将吴邪交予吴老狗,将长褂下摆塞进腰带。
“闷油瓶!”这种架势,分明是要以一当十。吴邪情急,抓住那人的袖子不放。
“放心。”伸手摸摸有些泛红的眼角,说着,便放下了帘子。
二十余大汉仗着人多,丝毫不将张起灵放在眼里,二十岁上下的小子能有何盖世神功,眼神再凌厉也抵不过二十口大刀。左侧两名贼人一马当先冲上前来,横削斜砍各一刀,刀速极快,未料什么也没劈中,目标已消失在原地。紧接着后颈传来剧痛,便昏了过去。轻描淡写却连着放倒二人,气息丝毫未乱。劫匪不由心生忌惮,霎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马车后侧有四个大汉,藉着位置的优势悄悄逼近,欲先取老弱妇孺的性命。张起灵眉锋一挑,足下生风,以瞬雷不及掩耳之势跃至车顶,纵览全局。他解下佩刀,连着刀鞘向其中一人径直扔去,正中胸口,只听闷哼便口吐鲜血昏阙在地。颀长身影同时凌空而起,双膝稳稳落在防备不及的肩头,朝那无遮无掩的天灵盖就是一掌,大汉顿时翻着白眼倒在地上。于余下二人亦如法炮制,招式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只消眨眼的功夫,攻来的贼人便全被击败了。头目眼看我方势力急转直下,暗暗心惊,大吼一声,同剩下的同伙一拥而上。
吴邪被按在车内,心焦如焚,想偷偷掀开帘子窥探情形,却被吴一穷死死抓住。车厢外先是静悄悄的,未听见任何短兵相接的迹象,忽听此起彼伏的吼叫以及凌乱的脚步,便有一只手紧紧地揪住了他的心提在半空,又疼又怕,但这混乱并未持续很久,半盏茶的时间也无又恢复成寂静。他正想呼叫,帘子被掀开了--
“闷油瓶!”
怀里鉆进一颗糯米团子,张起灵将吴邪抱起来端详,鼻头与眼角微微泛红,看来是忍住了不哭,轻声道:“我是谁?”
“你是……小哥!”吴邪顿住,立刻意会过来,眉眼一弯,脸上化开个明媚的笑容。
“嗯。”满意地点点头,将小儿又抱得更紧一些。
“张小哥…他们……”吴一穷指着倒在地上的土匪,均无明显的表面伤痕,不能确定这些人是否死了。
“我敲晕了。”
恪守儒规、奉公守法的老学究才松了口气:“皇天后土,不是无法生存,也不会逼上梁山罢。”
“他们不是一般的山贼。”此话一出,马上引来吴老狗探究的眼神,“从打扮上看确是为求生存,落草为寇,但每个人的手掌所生的都是长期使用兵器的厚茧,由此可见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可有线索?”吴老狗问道。
张起灵摇了摇头。
“多谢张小哥救命之恩,若他日有需,定涌泉相报。”吴老狗拱手道。
吴一穷夫妇,马夫,云彩皆纷纷致谢,尤其是那惊魂未定的丫头,若是被歹徒抢去作压寨夫人,不知该受多少罪,这下得了救,更是对这气宇轩昂,武艺高强的公子有了更深的爱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