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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天命自知 -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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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邪在外头玩了好半天,其实已经累得要沾床就睡,听见吴老狗的吩咐,还是打起精神走上前去给齐家老爷作揖:“齐爷爷好,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是祝寿么。老人险些挂不住笑出来,朝眼皮子快要合上的孩童招招手:“乖,来爷爷这里。”
吴邪踩着歪扭的小步子走过去,接着便被腾空抱起放在大腿上,他乖巧地倚着穿麻布长衫的胸膛,头颅一点一点地钓鱼。老人也不见怪,拍拍吴邪的背让他安睡,转而朝张起灵颔首道:
“早些日子青鸟报信,观干坤星移,知天君下凡,特来拜访。麒麟星君,久仰。”
齐家亦是个玄妙家族,人丁不旺,世代占卦,铁指神算。现多有骗徒于街头摆个小摊,竖支旗子自夸神机妙算,能助人趋吉避祸,手里拿本《三世书》便真当自己能上知过去,下测未来,信口开河,可谓神棍。寻常算命先生若有真才学,多是一不占天命珠玑,二不算朝代更迭。人皆知皇天有眼,因果业报,若昏君无道、奸臣摄政自有天收,凡人参天机会折阳寿,因此皆避之。而齐家人却恰恰相反,生冷不忌,独独不愿与天上的神仙搭上关系,倒是有不得已而为之时,只得舍生取义。现任齐家当家人称齐八爷,父亲便是于六十年前与天卜卦耗尽阳寿而仙逝的。
既是知情人,张起灵便点头示意,落落大方地挑了张椅子坐了。
“且昨日是小邪六岁生辰,虽快马加鞭,还是耽误了些时日。”齐家当家年过七旬,鹤发白鬓,但精神奕奕,摸了摸吴邪圆滚的后脑勺,又继续说下去,“我与狗爷相识一场即是缘分,如今天生异象,便占了一卦。”
吴邪耷拉着眼皮并不注意听,小孩子向来如此,觉得大人之间的谈话枯燥无味,还不如去玩小石子,抑或美美地睡上一觉。
“跟吴邪有关?”
睡眼朦胧之间听见自己的名字,且出自张起灵,向来对他的年兽有特殊反应的小耳朵便竖起来了。
“星君敬道日入,主掌星虚,属太阴。小邪生于星昴星鸟交替之时,亦阴亦阳[注1]。自古仙凡有别,凡人弱小,怕是抵不过天命,反被害了一生……”话语之间,老人有意无意地向吴老狗瞥去一眼,正想再说下去,怀里的孩童反而激烈地挣扎起身,跳下地护在张起灵跟前尖叫:
“闷油瓶才不会害了我!”
齐家老人取笑吴邪小狗崽般护食,又别有深意地笑道:“恰恰相反,你家年兽莫不要与你生生世世绑在一起才好。”
闻言,吴邪从鼻子里面哼气,嘴唇撅得老高,大有本应如此之意。
张起灵心里蹿过一股暖意,弯腰将吴邪抱起,颈边即刻贴来阵阵柔软,他托了托软糯的小屁股,轻声说道:“睡觉。”言罢,便转身进了内堂。
虽说齐八爷的造访告一段落,也打消了众人的疑虑,却也让吴邪注意到张起灵终究不属于人间。他天资聪颖,脑袋转得快,联想到张起灵有朝一日要离开,内心不免惶恐。
小儿的心思藏不住,没几日就打听起天界的事情来。吴邪在慵懒晒太阳的巨兽脚边玩耍,揪着甩在地上的尾巴问道:“天上有趣吗?”
张起灵仔细地回想了一遍,脑海里面闪过飘渺的云烟,山石打造的宫殿,琼楼玉宇,以及永无休止的时间。也并非毫无节目,有诸如蟠桃盛宴,万仙会等备受瞩目。他对这些兴趣缺缺,张启山每次苦口婆心,总是搬出玉帝来压自己才到宴会上去露脸。环肥燕瘦舞得翩跹,美酒佳肴应有尽有,他坐在一旁自斟自饮,仿佛身边的热闹都与他无关。玉帝知他冷淡,即使他中途离场也不怪罪。
吴邪得不到回应,以为张起灵思念天界的玩乐,脸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年兽的脸长得凶恶,他却丝毫不介意似的捧起张起灵的头,撅唇问道:“天上比小邪这里有趣吗?”
摇摇头,免去吴邪再次胡思乱想。
张起灵以为这件事已落下休止符,哪知自此吴邪对神仙与凡人的传说故事兴趣骤增,每日的睡前故事也从武松打虎、桃园结义等英雄列传转为牛郎织女、嫦娥奔月之类,甚至连白娘子传奇也要听。
这日,吴邪手里拿了本书,宝贝地抱着坐到张起灵脚边,说是从吴一穷的书斋里讨的。书的封面是用硬纸板做的,用楷体写着『竹取物语』,乃是东洋倭国故事的译文手抄本。页数并不多,吴邪端在手里看得津津有味。
民间都说,端午之前不称夏。夜里北风呼啸而至,狂风扫在新长的嫩绿枝头,打落繁花无数。春日骄阳正艳,风里却夹杂丝丝寒气。吴邪裹了件鸭绒袄,冻得鼻头通红。张起灵见他缩成一团,便移了移位置,用皮毛将吴邪整个人包裹住。年兽的毛长而浓密,起到了很好的保暖作用,吴邪朝张起灵一笑,挪动着调整了个舒适的位置。一人一兽挨得紧,聆听彼此的呼吸,感到无比安心。
“闷油瓶,我给你讲故事。”吴邪想起总是母亲和爷爷给自己讲故事,他倒从未给人讲过故事,忽然心血来潮,摊开书本认认真真地念起来。
张起灵在一旁安静地听着,认为这朗朗书声比天上的梵唱要更为动听。
“……王公贵族们的求婚纷纷以失败告终,佛前的玉钵也好,蓬莱的玉枝也罢,还有那火鼠裘、龙头上的珠子、天之羽衣等等,都无法俘获公主的芳心,最终,在一个皎月之夜,公主摆脱尘世,奔向天空。”吴邪念完最后一个字,合上书本,倚在张起灵的身上似回味,似不解。
“怎么了?”张起灵问他。
“那些宝物不好吗?为什么公主还是回到天上去了呢?”吴邪转过头去,语气里充满疑惑。
“她想要的不是这些。”张起灵略一思考,简短地回答道。
“如果能找到公主的难题里所说的「她喜欢的东西」,她就会留下来么?”孩童又锲而不舍地追问。
“嗯。”
得到肯定的答案,吴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便站起来对张起灵说:“故事讲完了,你要好好睡觉哦。”说完,拢了拢稻草,固执地站在一旁,非要看到张起灵合上眼睛,才肯放轻脚步离去。
他将头颅放在两只交叠的前爪上,贴在脑门的尖耳动了动,察觉到那小大人儿似的脚步踱远了,才睁开眼睛站起来,身形一转,恢复了真身。周身溢出庞大而浑厚的仙气,云纹发冠将黑发整齐盘起,面如冠玉,黑底金纹的袍子威严庄重,他习惯性地整理腰侧的玉带,手底下却空空如也,方想起佩刀黑金还放在闭关修炼的干元洞窟内。
吴乡的土地身居下位,因张起灵一直藏于市侩而蒙在鼓里,而今真身现形,立刻被成股涌出的仙气给震了出来。那是个鹤发童颜的老土地,花白的胡子编成小辫子,几乎垂到脚踝,放到街上去恐怕还认不出来是仙。他唯唯诺诺地给张起灵作揖,刚要开口说话,只见仙君扫了他一眼,便腾空而起,化成了一缕青烟。(这是夭寿?!)
张起灵脚下腾云驾雾,没一会儿便突破九万重天,来到虚无之境。两根山石做的柱子雕龙画凤,牌匾上凛凛书写着「南天门」三个大字。张启山在高大的柱边等他,一脸似笑非笑,只有嘴角抽动的频率暴露恶质的笑意。
“你家小主人精灵过人,既有铁骨又有柔情,值得托付终身啊。”堂堂紫微星君在人间受万民敬重,在天界也是上位者,此刻对着他也是道貌岸然的模样,口吻倒是揶揄之至。
口舌之争不过枉然,张启山的调笑倒是让他联想到了一个更油腔滑调的小仙。张起灵收敛心神,与张启山同行至紫微殿,往日里熟悉的摆设如今看在眼中竟变了味道。同是那八仙椅,那圆石桌,那仙桃架,与吴宅的布置这般相似。想起吴老狗字里行间的叹息,他还是转达了来自老人的谢意。
张启山自己斟了一盅茶喝了,对着园子里下到一半的棋局怔忪半晌。
张起灵走上前去,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黑白相辅成珍珑之势。
再说吴邪,从吴三省手里得了个玩意好不欢快。原来是吴三省贪乐,常喜欢外出狩猎打些野味,偶然之下打了只在深山出没的猎狗,剃了肉做成了腌肉条寄往家中。腌肉味重,小孩子本不应多吃,吴老狗见吴邪嘴馋还是分了些给他当零食吃。吴邪接了肉欢天喜地地跑到后院,嘴里叫着:“闷油瓶,来吃肉!”
院子里面却空荡荡的,只剩下干草堆和冷冰冰的石凳。吴邪环顾四周,不见张起灵的身影,又跑到内堂和后院去寻,仍旧一无所获。脑海中闪过“竹取物语”里面的场景,心头慌乱无措,揪着伙夫阿四要去后山。淳朴的奴仆被拽着裤脚更是丈二的头脑,一时间也没了主意。不通报吴家长辈便带着小公子出门,要是出了事儿谁也担当不起。
吴宅里的仆人见吴邪满脸急色,心生疑窦,毕竟这小儿向来讨喜,即使糖丢了也从不着急。细问之下,才见吴邪眼眶里全是泪,涨得满满的聚在眼角,手里的肉也快拿不稳地说:“闷油瓶…闷油瓶回天上去了……我的年兽……”
之后,便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抽噎起来。腌肉的香味还弥漫在嘴边,涕泪很快糊了一脸,大颗大颗的泪水砸在地上,“吧嗒”“吧嗒”地闷响。阿四和几个丫头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们本不清楚年兽打哪儿而来,更不知来龙去脉。比起嚎啕大哭,哽咽抽泣更惹人心疼,如今小少爷哭得如此伤心,只能轻言细语地哄着。好言劝慰不得其法,阿四只得催促丫头去禀告吴老狗,好止住吴邪的哭声。
“我的年兽……呜呜…不要回天上去……”吴邪一边哭,一边瞅着别院的大门,像是张起灵随时会从门外进来。阿四拍着他的肩膀要将抱进厅里,他便奋力挣扎,固执地蹲在原地不愿离开。
“吴邪。”
蓦地,身后响起一把清冷的声线。
“闷油瓶!”原本还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的孩童“噌”的便扑了上去,也不理会涕泪都糊在洁净的长衫,急急地把手里抓得变形的肉干举到张起灵的跟前,抽噎地落泪,“这些…给你,不要回天上去,不要回去……”
小儿哭得泪眼朦胧,俨然成了花脸猫,原是怕他不告而别,怕他如同辉夜姬般离去。张起灵敛了眉眼,躬身替吴邪擦去颊边的泪痕,将柔软的身躯纳入怀中,轻声道:“我不走。”
“不走…”吴邪重复着耳边令他安心的话语,才破涕为笑,眯起的眼角边又滑落两颗泪珠。
“不要哭了。”
“小邪才不哭,小邪是男子汉!”他记得娘亲说他是男子汉,男子汉便应当流血不流泪。一听张起灵说他哭,吴邪便急忙抬起头来,用衣袖胡乱一抹,抽抽红鼻头,装成铁血汉子的模样叫唤道。
阿四心下暗暗惊奇,别院里悄无声息地多出一人,且他完全未发现,吴家公子刚才还哭得肝肠寸断似的现在倒是恢复成笑口嘻嘻了。他是记得此张公子的,据说是老爷故友的朋友,却不懂为何拥有如此魅力不费吹灰之力便哄好了吴邪。不过事情已解决,他便松了口气,又钻进厨房张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