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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大變活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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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靜和睦的日子一直維持至草絮紛飛的初春,冰雪逐漸融于暖陽,結在屋簷的冰柱也一點一滴地化成露水,墜入青黑的石板。吳邪自那日頂撞陳皮阿四,本就嚴格的老夫子對吳邪的管教更是變本加厲,課業也重了許多,但這絲毫不能影響吳邪的愉悅心情。
人道知足常樂,吳邪便是這句話的最佳演繹,整日笑呵呵地暗自傻樂,且常有奇思妙想。譬如他不知從何處聽來,說孩童要取個賤名才好養活,諸如二狗子之流,竟跑來問張起靈,其間不無憂心:
“悶油瓶,要麼你不要叫悶油瓶,叫旺財吧?”
張起靈嘴角一抽,差點沒給他甩一尾巴。
“不,不可。和東街沈姨家的黑狗重名了。”吳邪皺著眉頭喃喃自語,好似在思考一件天大的事情,忽又靈光一閃,“有了!叫狗娃如何?”
“不如何。”張起靈已經懶得再理會那每況愈下的重命名盛會,照看小鬼頭的最佳方法便是讓他們自娛自樂。
“為什麼,我怕你不好養活。”言語間,原本歡快的小臉便泛起難過。一旦擁有,便害怕失去。無論老幼,皆是如此。
“年獸是天上的生物,無需遵循人間的規則。”他看不得吳邪難過。張起靈有些困惑,他一向心靜如水,清明如鏡,吳邪卻總能猝不及防地無端喚起他各種各樣的情緒,不似巨石入湖,更猶和風細雨拂過水面。
“你会不会死?”
“不会。”
聽罷,小人兒才重新展露笑顏。
這幾日,吳邪發奮得緊,往日用來與張起靈嬉戲玩樂的午後都用來讀書。原來是父親吳一窮每三個月便要問考吳邪的功課,如果回答不上,便會被認為不認真刻苦,是要責罰的。今年更甚,吳一窮與吳邪約法三章,若不能通過,便要將吳邪關起來,七天才能與張起靈見一次。這下子,吳邪是如臨大敵,整日與拉成滿月的彎弓無異。
他手裡拿了本《詩經》,一本正經地坐在張起靈的腳邊背誦:“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清揚……”
“婉兮。”見吳邪抓耳撓腮地背不下去,張起靈才接道。
“小邪不懂。”如今考試的日子迫在眉睫,卻仍然背不出,他怕不能每日見到他的年獸。想到這一層,吳邪頓時心生委屈,鼓起臉頰嘟囔。
“先生沒教?”
“先生說小邪年幼,此乃男女情愛之事,只需謹記。”沒有理解,死記硬背當然無法背誦出來。
“清揚即眉清目秀之意,婉指美好。”
“邂逅呢?”
“指無意之中相遇。詩中書寫了兩人不期而遇,恰恰是彼此心中所期許之人。”張起靈繼續解釋道。
“就像小邪和悶油瓶?”吳邪睜著好奇的貓眼,大有「原來如此」的意味。
張起靈語塞,想否認,一時又找不到具體的例子來闡明。眼前的孩童眉眼溫潤如玉,數日前剛掉了門牙,講話還漏風,小舌習慣性地來回舔著粉嫩的牙肉。稍一思考,說道:“就像你的爹爹和娘親。”
“唔!就像爹爹和娘親,就像小邪和悶油瓶。”吳邪茅塞頓開,喜不自勝地接著往下念。用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便融匯貫通,將當日的功課溫習完畢。
吳邪本就天資聰穎,再加上是真正的有神相助,輕輕鬆鬆地便通過了吳一窮的考問,尤其是關於《詩經》的提問,更對答如流。
這日,張起靈看吳邪難得的提早放學,手裡拿了串冰糖葫蘆喜滋滋地跑到他的身邊,山楂的餡,糖紙都還未撕下。
“悶油瓶,你看!娘親說這是小邪通過考試的獎勵!”
“嗯。”
吳邪左手拿著木棍,右手有些笨拙地去剝糖紙,雖然小心翼翼卻仍然沾得滿手糖渣。接著,便像分果果似的開始把糖葫蘆拆來吃。
“小邪一個。”咬下頂端的一顆,小嘴便被塞滿了,心滿意足地囫圇咀嚼半晌,又拆下一顆遞給張起靈,“悶油瓶一個。”
張起靈沒有吃過冰糖葫蘆,對於小吃之類的並不感興趣,本想拒絕,轉念又為小小年紀便懂得分甘同味的孩童感到欣慰,於是張嘴吃下。紅糖的甜膩和山楂的酸澀在舌尖化開,利齒將糖塊咬得嘎嘣響。他也許不愛吃甜的。張起靈邊想邊將食物吞下。
“咦?核呢,吞下去啦?”吳邪見張起靈半天不將山楂核吐出來,驚訝地問道。
意料之中的沒有得到回答,於是他掰開比自己高大數倍的年獸的嘴往裡瞧,果真沒有找到果核:“糟了,悶油瓶的肚子會長出山楂樹么?”
“嗯。”這種將西瓜仔吃進肚子便會長出西瓜藤的謊言拿來騙小孩再合適不過。
“那等長好以後小邪可以吃你的山楂么?”
“嗯。”
當然,很久很久以後,當張起靈說「吳邪,要吃我的山楂么?」的時候,深受其害的苦主再次怒髮衝冠罰大仙跪搓衣板而被以吻封緘,只能陷入深沉的懊悔之中。
又大了一歲的孩子一聽將來有取之不盡的山楂果子吃,不由喜上眉梢。又繼續咬下一顆糖葫蘆,再餵給張起靈一顆。一串糖葫蘆只有五顆,被吳邪一人一獸地分著吃,最後只剩一個。小兒又開始犯難了,該給誰吃呢?
張起靈眼中藏著笑意,因為這孩童的臉上明明白白地寫滿心中所想:“一人一半。”
吳邪聽了有理,便乖巧地點點頭,從最後一顆糖葫蘆咬下一半,還戀戀不捨地在甜絲絲的糖塊上舔了一圈,才將沾滿口水的半顆山楂遞給了張起靈。
經歷幾場倒春寒,春日的長沙終於迎來暖陽下草長鶯飛,一派逍遙盎然之景。吳宅建得儒雅,亭台樓閣,山水交輝,清溪白石,再有鴛鴦同遊,雙魚相戲,將冬雪的沉寂一掃而光。
轉眼間便到了吳邪的生辰,著實讓他興奮了一整夜,如非母親哄著,怕是要眼睜睜地聽著更鼓到天亮。東方才剛剛發白,六歲小兒便像有無窮精力般彈坐而起,披了件暖金色的小外套便踢踏著小靴子跑到大門口像門童一樣站著。府裡的丫頭一通好找,才發現小公子等在大門處,細問之下才知道,原是有朋自遠方來。
往年吳二白和吳三省會從外省遣人將禮物送回吳府,解家兩爺孫還有霍家老太也會帶著孫女霍秀秀前來。吳邪只道有朋友遠道來相伴,對於慶生一事倒不怎麼在意。但吳老狗早早在二月下旬告訴他,解語花被京城的名角相中,跟著師父學唱戲去了,所以今年無法來同他玩。吳邪當場便垮下臉來,粉唇一撇作勢要哭。吳老狗眼看寶貝孫子要掉淚,只好設法安慰,應允十月帶他參加解語花的生辰,吳邪才破涕為笑。另一位要來賀吳邪六歲誕辰的好友,便是霍家長孫女,名曰秀秀,取自大家閨秀,秀外慧中之意。霍秀秀與解語花同歲,長相可愛伶俐,梳著兩根小辮子,與觀音座下童子一般,頗有仙氣。她同解語花一樣,非常喜歡他們的小邪哥哥。兩人碰頭時總要對誰來當吳邪媳婦兒這事爭個高低。
霍家其實與吳家大有淵源,但年代已久,旁人也說不清是何種淵源。曾有傳言,道吳老狗與霍老太有過一段風月,可惜有緣無分,終不成佳侶。吳老狗另娶,霍老太也嫁入霍家。後來吳邪的奶奶仙逝,原本老死不相往來的兩家才重新結緣。弄茶交心,笑看當年,偶爾還要攀比誰家孫子最可愛。
儘管好友要來使得吳邪心情堪比明媚和風,卻也令他憂心。那便是他的年獸。吳邪本無意隱瞞,但吳老狗多次告誡他切不可洩露張起靈的事,以免被窮凶極惡之徒有機可乘。他信任霍秀秀,但一時之間也沒了主意。
如果秀秀不問,那我也不提便是。吳邪打好算盤,便專心地坐在門檻上。吳宅的大門氣派非凡,左右立著兩隻高大的石獅,一張嘴咆哮警目怒眉,一合唇沉著剛正肅然,門檻也高一丈有餘,足見地位非常人可比。
他往門檻一坐,雙腳差點夠不著地。不一會兒,吳邪豎起耳朵,聽見了噠噠的馬蹄聲,和車轱轆軋過石板路的響動,於是趕緊站起來拍拍衣服上的塵土,心中雀躍又期待。
果不其然,霍秀秀掀了馬車的窗帘子,把頭伸在外面,同是興奮無比,臉頰映著太陽紅彤彤的宛若火燒雲似的。
“小邪哥哥——”馬車還沒停穩,霍秀秀便掙扎著要下車,嘴裡喊著吳邪。
“秀秀——”吳邪趕緊上前迎她。
這時吳老狗和吳一窮夫婦聽聞貴客已到,也急忙出來迎接。霍老太年紀雖與吳老狗不相上下,但保養得當,除了黑髮之中夾雜著青絲,臉上褶皺也少,舉手投足之間有優雅怡人之風骨。
“霍奶奶好,祝奶奶身體安康。”吳邪給長者作揖,嚴肅的表情放在稚嫩的臉上倒顯得俏皮。
“好,好。”霍老太慈愛地看了眼吳邪,又將目光投向吳老狗,“果然是你吳老狗的孫子,禮數真齊,跟得上你當年的風采。”
明褒實貶的話吳老狗自是聽得出,霍老太舌劍唇槍,人也精明,不過相處久了自然分得出哪些是惡意,哪些是耍鬧,他早已習慣了。兩家人相互打了招呼,才進到內堂去。
“小邪哥哥,生辰快樂!送你這個……”霍秀秀從繡花荷包里掏出一根金色的絲帶,遞給吳邪。
“謝謝!”吳邪接過來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他不是女孩子,對絲帶的用途自然是不知。
“秀秀幫你帶。”
霍秀秀十足繼承了霍老太,小小年紀便是個鬼靈精。她發現吳邪拿了禮物卻不會帶,乾脆奪過來給吳邪綁頭髮。吳邪也充分展現了男子漢的體貼和風度,毫不計較地蹲下身子去,方便妹妹玩樂。
三歲女童的手細小而軟,吳邪留著清爽的短髮,她涣撕冒胩欤?仓蛔プ☆^頂上的一撮。霍秀秀踮著腳尖,撐不下去了,只好直接綁上髮帶,給吳邪梳了個蘋果頭,一小撮黑髮朝天豎著,好不可愛。
離宴席開始還有一段時間,兩個小人便在大院里玩捉迷藏,只有兩個人的迷藏沒幾局就捉膩了,吳邪提出要玩彈珠。
這時霍秀秀卻神秘兮兮地湊過來跟吳邪耳語:“小邪哥哥,我們去找年獸玩如何?”
“哎?”吳邪大吃一驚,畢竟自己一個字也沒有提及,好友是如何得知?
“小花給我說的。”事實是解語花和霍秀秀見面的時候又為了吳邪媳婦兒一事爭搶,解語花為了佔上風不小心說漏了嘴,霍秀秀自是不服,憋了一口氣要討回來。
“可是……”
“哼,你不帶我,我自己去看。小花哥哥說了,年獸就在別院。”見吳邪猶豫不定,霍秀秀便覺得好友偏袒解語花,有好玩的事情也不分享予她,於是轉身就跑。
無奈慌張之下,吳邪只好跟在霍秀秀的身後。
霍秀秀晃著兩根小辮子,步速很急,但她哪裡認得路,誤打誤撞的竟真找到了別院。
吳邪心下叫苦,忙不迭地跑到霍秀秀身邊,尋著視線望過去,哪裡有什麼年獸的身影——
四四方方的宅院里空蕩蕩的,青瓦白墻,平整的石板中央站著一個約摸十七八歲的少年,神色漠然地看著天空,一身深藍長褂,束了腰帶,顯得身段勻稱,劉海有些長,遮住深邃的眼眸,五官端正,俊逸脫俗,氣度渾然天成。
這下連吳邪也愣住了,反應過來的時候霍秀秀已經嘟囔著“小花騙人”,負氣跑遠了。
他連忙四處找尋,給年獸搭的窩也不見了,什麼都沒有留下,仿佛從未出現過。差點連地板都要掀起來的吳家公子急得眼眶都紅了,思前想後不得其解,於是一口咬定是院子里站著的小哥將年獸拐走了,他急得撲上去:
“是不是你把悶油瓶變走了?!你把悶油瓶還給我!”
吳邪只到少年的大腿高,用盡全身力氣拽著深藍色的衣角還是無法撼動眼前的大山,叫著喊著眼淚一下子便漫了上來。
“吳邪。”
驀地,耳邊響起了再熟悉不過的嗓音,掛在頰邊的淚也被輕柔抹去。吳邪呆呆地看著彎下腰來為他擦淚的少年,溫柔之感竟如此親切:
“……悶油瓶?”
“嗯。”見吳邪已經認出自己,張起靈牽著吳邪坐到旁邊的石凳上。他能夠理解這種情感,吳邪平日里不會將對他的喜愛掛在嘴邊,並非對情感的羞於表露,而是不諳世事的懵懂童心,只知道真心待他,掏心掏肺地對他好,似乎不需要理由,無論他是人是獸,是神是魔。
“你……你……?”這活生生的大變活人讓六歲孩童感到既震撼又難以接受,期期艾艾地盯著平淡如水的臉。
“你說未決定是否告知霍家人。”
原來悶油瓶是為了他。既然年獸來自於天上,那麼如《西遊記》當中的孫悟空般會七十二變也是常情。這麼想著吳邪便想通了,於是好奇地盯著張起靈的好皮相觀察起來,手腳並用爬到張起靈的腿上坐著,這兒摸摸,那兒捏捏,直到下人來找吳邪開席,兩人才走到大廳。
寬闊的廳堂兩邊放著紅木做的八仙椅,正中間擺了一張圓桌,依次坐著吳家和霍家人,小小的家宴也沒有邀請外人。家僕們將佳餚端上飯桌便先行告退了。吳家人暗暗稱奇,為何家中無端多出了一人,而他們渾然不知。吳老狗安排吳邪和張起靈落座,才問道:“小邪,這位是?”
“這是悶油瓶!”端正坐著的小公子回答得字正腔圓。
吳老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會意道:“小邪,這位小哥比你年長許多,不可如此無禮。敢問貴客高姓大名?”
“張起靈。”張起靈回答道,又說,“乃張啟山的好友,今日冒昧了。”
吳老狗聞言一震,讓張起靈感到驚奇的是,霍家老太竟也投來詫異的視線,似乎憶起一段綿長的往事。最終,兩人只是對視一眼,選擇暫時的緘默。期間,吳邪和霍秀秀忙於對付碗里的食物,大人們推杯換盞,談天說地。
張起靈默默地夾些魚肉,剔了刺放到吳邪的碗中。忽然,他的碗裡多出了一塊蘿蔔,耳邊響起甜脆的童音:
“悶油瓶也吃。”
吳邪狡黠地笑,繼續將碗裡討人厭的蘿蔔夾給張起靈,還在心裡誇讚自己聰明絕頂。
張起靈也不戳穿他,念在今日是他的生辰而由著他任性。
吳老狗摸了摸孫子的後腦,說道:“小邪,不能如此稱呼他人,要叫「小哥」。”
“唔……”吳邪撅撅嘴,儼然是不情願的。他不明白,這分明是他的悶油瓶,不管變成哪般模樣;後來又想,無論自己如何稱呼他,又有何關係,名字不過是一個空殼。但這已是後話。
用過午飯,吳邪便攜張起靈和霍秀秀到別院去玩彈珠,確切些來說,是吳邪和三歲的丫頭在玩彈珠,張起靈在一旁看天花板數房梁。圓滾滾的玻璃珠子里鑲著漂亮的顏色,大大小小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音。玩法單調,兩個孩子卻不亦樂乎。
家僕端來切好的糕點,孩童貪吃,立刻便被吸引過去了。吳邪歡快地勺起一口塞在嘴裡,腦中突然躥出一個問題:
“悶油瓶,你何時生辰?”
張起靈怔住,從未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他也從不在意這些。只好搖搖頭說時間太久,忘記了。
“這怎麼可以!?”吳邪覺得這未免太可憐了些,一定是由於年復一年形單影隻,沒有人給年獸過生日才導致忘記的。他勺起一大塊糕點遞到張起靈的跟前,話語擲地有聲,“你吃了我的生辰糕點,便與我同歲共生。”
眼前的小童,雖多時無知可笑,卻總在不經意之間顯露出錚錚鐵骨,使他刮目。若加以提點,假以時日,或許能飛升成仙。
掩去一片私心,張起靈緩緩地點頭,將甜得發膩的糕點吞入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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