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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Act.07 ...

  •   张一健站在维港双手撑着栏杆看着海的方向,做医生那么多年,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哪怕面前的视野再开阔,都感觉仿佛四周全是墙壁,将他的希望一一堵死,不留一点余地。他想不通为什么治病救人也要被纳进条条框框之中,分明存在一条生机更大的道路,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被选择,不因为任何技术障碍,只因为规则。

      “吹了这么久的风,想通了没有?”

      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张一健转过身来,看到阿Ben站在他几步开外的地方,脸色苍白额角有汗,尾音还压着喘息的轻颤,他以为他是一路跑来的,虽然事实也的确如此。

      “林爷说不可能。”张一健惨淡地笑了一下,“我不懂为什么明明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却根本不能执行。”

      “这是规则。”阿Ben用最平静的态度简单地说。

      “规则就是舍弃百分之二十的希望也不能破例尝试。”张一健字字清晰地讲。

      “规则告诉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阿Ben不着痕迹地向后撤了半步,温度与体力的快速流失让他不得不维持出一段安全的距离才能确保不会被察觉到问题,“即使一切按流程做我们也根本无法保证让每一个病人家属满意,而你现在要破坏规则。手术成功不能保证没有后续问题,手术失败家属如果无法接受,医院就要负法律责任,这么重的担子谁来扛?你吗?你根本扛不住的!”

      “我只是想尽最大的可能让病人活下去。”

      “张一健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阿Ben过分强硬的语气让他愣了愣,这一刻他才突然想起这么多年来原来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争吵,无论大小。非但如此,他的这位老友也根本从未对任何人发过脾气驳过火,他总是善于平衡的那一个,应对什么样的矛盾冲突都能保持从容平和,直到这一刻。

      “你作为一个医生根本不是一个个体!不是你想救谁就救谁,你想怎么救就怎么救!现在没有人让你放弃这个病人,我们会尽自己所能去救他,但是你已经知道他的开脑手术成功率最高只有百分之五十,哪怕一切按程序进行家属签了手术同意书都未必会肯接受一个不尽如人意的结果,而现在你想不出院就交给你师父做,万一出了事谁扛?到时候没人会体谅你的出发点是不是为了病人,结果从开始之前就是不可控的!你知不知道事后追究起来会有多严重?谁都扛不起!”

      “我们是医生,但我们没办法拯救全世界所有的人,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有人死亡,多余的同情会压死你!我们能做的只是尽力,但我们也有更多的时候根本无能为力。我认识的张一健从来都是一个理性的人,我不相信你会一直钻在这个牛角尖里不回头。”

      “其实你也清楚即使你的病人开脑手术成功接下去的心胸肺外科手术也还要面对再一次的九死一生,那么你现在计较的这所谓的百分之二十的可能又还有多少意义?你不仅仅在质疑规则,你还在质疑你自己的能力。”

      张一健清楚地知道他说的都是对的,医院是个整体,医学是个体系,规则并不针对特定的人,相反规则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证平衡各方的利益,这是最根本的东西,他懂得,也承认,但这种在各方力量中寻找平衡点的方式难免有种妥协的意味,所以即使他清楚,也还是会有点不甘心。

      张一健并非单纯的理性,他实际上有时会过分的理想主义。

      “我知道你会难过,会沮丧,你也明白在这件事的处理上谁都没有错,所以我拜托你,不要再做这种无谓的坚持了。我相信你会尽最大努力为他做这个手术,什么百分之二十的几率差距是你自以为的,实际上交由你师父手上未必一定成功而在你手中也未必就会失败,紧张病人是好事,但过分紧张病人会干扰你的判断力和行动力。你做医生这么久,应该很清楚过分的同情是多余的,过分的固执就是任性。你觉得你是在做什么?你只不过是在折磨你自己。一健,算我求你……”他的声音变得很轻,每一句都像是要耗费很大的力气才能说出口。

      在某一个瞬间张一健忽然有种错觉,他觉得对面的人好像根本找不到自己的支撑点一样,摇摇欲坠不知哪一个瞬间就会轰然倒下。但是这个念头一闪而逝,他脱力地靠着栏杆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不再觉得难过或者沮丧,他开始觉得疲惫,源出无由的疲惫,山一样海一样地扑面而来,转眼就能将人吞噬。影响他情绪的并非一台手术的成败,而是他切实地知道张一健只是一个医生,他终究成不了超人,也终究要妥协于一切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医生做不到拯救世人,医生能做到的只有问心无愧。

      只是他在想着这些的时候,难免会觉得遗憾,难免会觉得挫败。
      “……我只是想对我的病人负责。”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但是他看到阿Ben以一种过于复杂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中太多线索缠搅在一起,让他根本无法一时理出什么头绪,而这都只是一瞬间而已,因为听到他那句话的时候阿Ben似乎嘴角扯动出一个转瞬而逝的过于苦涩的笑,带着精疲力竭与歇斯底里。

      “你这么中意负责,为什么不对你自己负责?!为什么不对我负责?!!!”

      张一健一下子愣在原地,他无法立刻弄懂这句话的含义,也根本无暇多想,因为阿Ben冲他喊完这句话之后,忽然之间像是被抽掉了唯一支撑他的力气,全无前兆地倒了下去,突兀的,无声的。

      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他的心底轰然崩塌了一样,张一健猛然想起他之前惨白的脸色和夹杂着极力克制着颤抖的声音,一切不是没有征兆的,但那时的他罔顾了这些。他的脑子里闪过短暂的一片空白,而后迅速跑过去跪在他身旁一手扶上他的侧颈,“开什么玩笑……别吓我,你别吓我……”

      他观察着他的脸色,摸索着往下想抓住他的手腕探脉搏,然而手指刚碰到他右手心便是一抹隔着纱布的潮湿触感,张一健愣了一下往下看,看到他那从衣袖里露出来的右手过分简单地扎着绷带,血已经浸透,慢慢晕开了一片。

      手机铃声的响起打破了短暂的停滞,张一健迅速从他身上摸出手机来接通,未及说话彼端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你现在在哪儿啊?我刚到你们科去才发现刚才闹得有多大,护士说你的手好像伤得很重,你怎么不先处理好你的伤再去找他?”

      “小益……”张一健忽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握着手机的手隐约有点不稳地抖。
      彼端停顿了片刻方才传来回应,“……一件头?怎么是你?你没事吧?阿Ben呢?”

      “他……”张一健窒住了一瞬,立刻稳下心神,“我们在维港,快叫白车过来,快!”
      吕小益一肚子问号塞回嗓子眼里,片刻不耽误地挂了电话迅速联系白车。

      从等待白车到来到赶到医院的全过程,张一健自认一直是清醒的,直到手术室大门关上,门楣上的提示灯亮起,他靠在墙上交握着双手,才终于切实找回了全部感知。

      骨科副顾问医师亲自操刀,手术进行了两个半小时,这期间吕小益赶来同张一健一起等在手术室门外,从头到尾把打听到的片段整合成完整的事件细细讲给他听。张一健从始至终没开口讲过一句话,直到手术提示灯灭,护士推着病床入病房,医生摘着口罩最后走出来,他立刻迎上去追问怎么样。

      身为骨科第一把刀的副顾问医师陈医生皱着眉答,“右臂从肩部到肘部多处骨折,右手割裂伤很严重,是不是会有永久性损伤还需要进一步观察。”

      张一健木然地点着头往病房走,而陈医生却像是对他刚刚的病人有生不完的气一般冲着身边的人大发脾气,“那个混蛋他自己就是骨科医生!他会不清楚自己的受伤情况?!最佳治疗时机什么意思他不懂?!就这还要瞒着往外跑,他知不知道永久性损伤什么意思?!知不知道对一个医生来讲手有多重要?!要花多少精力多少资源才能培养出一个骨科接驳好手?身为一个Senior他让下面的Houseman都该怎么看?!疯了吗?!疯了吗!!!”

      张一健停在病房门口,握着门把的手慢慢收紧,片刻之后头也没回地对身后的吕小益讲,“你回去帮我请个假吧,我在这里看着他。”

      吕小益张了张嘴想要讲些什么,但最终也只是答了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选择回去神经外科。

      张一健轻轻推开病房的门,看着病床上不知是在昏迷还是沉睡的人,慢慢走到床边坐下,比对着自己手背的温度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右手,温度正常,这至少意味着手术进展得很成功。

      其实张一健坐在床边看着他等他醒来的这段时间里并没去思考什么,他也不清楚自己的脑子里到底是千头万绪的混乱还是茫然一片的空白,他只记得在那个时候,阿Ben对他讲的最后一句话一直在他的脑子里转,持续不断地,反复敲击扩大回响,而他一时之间分辨不清他究竟是无法弄懂还是根本不敢去弄懂。

      很多事他并非无法察觉,只是有些感觉他一直无法归类。直到这句话像刀子一样锋利地割开他懵懂的错觉,所有的一切都找到了缘由,而他却不知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

      「你这么中意负责,为什么不对你自己负责?!为什么不对我负责?!!!」

      四面围墙坍塌成峭壁,好像往哪里走都是万劫不复。

      究竟是谁太傻,到底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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