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的王牌》雷雷夥伴

10、信念这玩意不是名词，而是动词

　　路壬清醒已经是三天后了。
　　他发了几次高烧，意识昏昏沉沉，似乎才睁开眼又陷入无止尽的睡眠，这之中又做了几个梦，关于他父母的梦，他们笑着给他一把枪，要他往自己的太阳穴补上一枪，他扣下板机却还是活着。
　　他曾在梦里试图伸手抓住什么，隐约感觉有股力道回应了他的掌心，似真似幻，只是从这之后他再也没作梦，直到清醒过来。
　　路壬睁开眼，疲累的酸涩让他又闭紧眼睛，还没理清楚现况，腹部撕裂般的疼痛便袭卷而来，他忍不住闷哼，这么刺激下反而促使清醒，随之而来的是弥漫在白色空间的药味。
　　真是……太久没受伤了，一点小伤就住院，要是被老头知道了肯定会把他拖去大大受训一番。
　　「你醒了。」
　　病床旁蓦然出现毫无起伏的低沉嗓音，路壬整个人倏地一震，连带牵扯到腹部的伤口，他吃痛地缩起身子，蹙眉往旁边瞥，才发现是导演。
　　他忍不住内心吐嘈：您这么高大一个人怎么做到毫无存在感的啊！
　　在两人目光交会的那刻，导演突然其来地说：
　　「抱歉。」
　　路壬怔住，看着这张万年不变的坚毅面容，浅金眉心轻微蹙起，带着外国脸孔特有的淡淡忧郁，他愣了好一会才明白导演的抱歉是指何事。
　　「啊，不，这不是您的错……」路壬不知从何解释，不过他很清楚这件事的幕后主使是谁。
　　「剧组，是我的责任。」
　　导演说完，肃然起身，朝着路壬微欠身以表深深歉意。
　　面对国际知名导演的鞠躬，路壬更加愕然不已，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挣扎着匆忙坐起来，悬挂的点滴一阵晃动，金属脚架撞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坐在病床上朝导演一鞠躬，模样虚弱又有些别扭，语气却相当坚决：
　　「是我该负责，没有顾虑到自身安危，延误剧组拍摄进度，非常抱歉！」
　　导演仅是微瞠目，但这对他而言已足够表现出惊讶。
　　「……不负期待。」他说。
　　「别担心进度，会有替身。」
　　路壬点头，垂首看向侧腹缠绕的绷带，吐出无奈和疲倦的轻叹。
　　后来导演又待了一会，这当中路壬曾问：「想成为一个举世闻名的好演员，该怎么做？」
　　导演回答：「不知道，我不是演员。」
　　路壬差点摔下床，导演啊！
　　但沉默片刻，导演却难得多话地道：「拍片不管其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完成它。」
　　答案似乎永远比想象中简单。
　　在导演离开后不久，主治医生便进门巡房，大致说明他的伤况，腹部子弹擦伤，没有击中重要部位，又替他开了止痛剂，表示多休息应该很快就能拆线。
　　直到深夜仍没什么睡意，路壬阖着眼休息，这时房门竟开了，理应早过探房时间，一丝微光透进昏暗病房。
　　稳健的步伐缓缓踏入房内，来到他的床边，额间传来安抚摩娑的力道，沉静一会才抽开手，坐在他身旁的折迭床上，来者似乎不知他清醒着，默默陪着他一整夜，直到快天明才离开，几近无声。
　　隔天亦是如此，那人静静坐在他身旁，未曾惊扰。
　　路壬几天下来刻意假寐，目的只是想试探，毕竟枪来自他的手上，难保他不是阴谋的参与者。但这些天来江准什么也没做，如果真打算下手，现在便是最好的时机。
　　每当他醒过来时，床头柜上总放着煮好的热水、早餐、削好果皮的新鲜水果，以及各种报社的报纸。
　　路壬望着窗外思考，沉寂的白色空间使他越发冷静，包括赌注、阴谋种种……侧容瞥向窗外的蔚蓝，圆眸随着思绪渐渐深沉，带着决一死战的狠劲。
　　有几次护士巡房被这副面容给吓着，不小心将手中的物品洒落一地，又怕惊扰似的匆匆捡起。路壬恢复往常温良的笑容，勉强弯腰帮忙拾起，护士困惑但也释怀地放松下来，往后便时常与他聊一两句。
　　住院的第五天深夜，路壬闭着眼，开口：「为什么？」
　　折迭床发出一声嘎吱响，男人来到他的床边，却迟迟没有回应。路壬微睁开眼，缝隙中可见深渊般的黑眸凝视着他，总是淡然优雅的面容略显疲备，却隐约带着一丝从未见过的激昂，化为深刻的力道紧握他的掌心。
　　「还好……」
　　一句轻浅的话包含了种种复杂的情绪。
　　路壬什么也问不出口了，他突然有些后悔，怎么不早在他面前睁开眼睛。
　　而答案依旧被延迟。
　　日子又过两天，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当看到那顶亮红色的重机安全帽时，路壬正在啃苹果，手差点没抓稳，意外地瞧着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的男子。
　　湛蓝色的眼眸瞟了路壬一眼，从对方诧异的脸滑至吊着点滴的纤细手腕，冷声道：「好逊。」
　　路壬差点没把苹果扔到那人脸上，请问你是来看戏的吗！
　　白契司摘下安全帽，随意扔到沙发上，凉凉的视线掠过一遍四周，比起探病更像来审查，在路壬眼里看起来就像个目中无人的机车上司。
　　「喏。」
　　健臂蓦然朝自己眼前一伸，手中的塑料袋也随之晃得沙沙作响，深刻的侧容撇开，宛若不情愿似的。
　　路壬瞠目看着眼前满满五大袋的保健食品，忍不住诧异地发出声响：「咦……？」
　　这、这人是把药局全包了？
　　白契司漫不经心地道：「还不快养好，准备和我较量。」
　　「啊？喔……不过，你怎么知道我的事？」路壬愣问。
　　白契司沉默半会，冷哼：「替身。」
　　路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导演之前说的替身就是指他。难怪对方一脸不悦，他这类实力派演员居然必须做一个不见经传的小演员替身……
　　当路壬抬头迎上白契司的目光，却发现他的神情并非轻蔑，蓝眸瞬也不瞬直视着他，一如上回试镜最后那双审视的灼灼目光。
　　「我看过最后一幕……精彩。」
　　冷凛的声线回荡在寂静的病房内，路壬没想过能从这个人口中听见称赞，一时怔愣，手中的苹果最终仍落到地上，喀咚！
　　其实他已不记得最后一幕究竟演了什么，彷佛被控制般身体自主行动了。
　　白契司仍是旁若无人的冷脸，微瞇起眼，湛蓝透出怀疑之色地道：「身手不凡，你受过专业训练？」
　　每当面对这类质问，路壬总是有自己的一套说法：「不，体育课学的。」
　　白契司扬眉，讶然看向微笑的青年，才发现自己又被耍了，他冷嘁一声，「算了，看你演个几幕就住院，也没什么。」
　　路壬微笑心想：下次换我往你胸口开两枪看你进不进医院啊！
　　白契司没有久待，因为他很快就被进门巡房的护士给缠住了，要说没有男人不喜欢护士，但前提是她手上抓着针头还打算扑上来。
　　消息不胫而走，病房内人数渐渐多了起来，医生、护士们名义上进房关心路壬近况，双手却无自觉紧缠着白契司的胳臂不放，抽也抽不开。路壬躺在病床上双手枕着后脑，边笑着应答边看笑话。
　　见情势不对，白契司套上安全帽后匆匆离开。
　　离开前还朝路壬冷哼一声，从肩包抽出几数本关于养身的书籍扔给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路壬抱着整迭书籍，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这个人意外的认真嘛，他终于发现，原来这人一开始的表情不是不悦，而是不好意思啊……
　　隔天，换作剧组一群人声势浩大地过来，病房被琳琅满目的水果篮攻占，宛若菜市场水果摊，宁静的白色病房顿时充斥着五颜六色和欢闹声。
　　「啊，对了！小壬，我们顺便把影片带来啰！」
　　「那段真是惊险又精彩啊，当下心脏都快停了……」
　　「是啊！演得跟真的一样！」
　　「你说什么蠢话？就是真的中枪啊！」
　　「啊哈哈、抱歉，早日康复啊……」
　　路壬笑了，将笔记本电脑放在大腿上，一群人围在他身旁跟着看影片。
　　当那张骇人的面具逐渐扭曲，占据整个画面，路壬不自觉瑟缩一下，面前这个戴着惨白面具的Joker，中枪的那刻，笔直的身影，诡谲的最后笑容，彷佛不是他。
　　路壬诧异之中，突然又想起那句话：『真正的伪装，你根本不记得自己是谁。』
　　老头，我是不是稍微达到了你的要求呢？
　　他突然很想见他，告诉他这件事，但是那人来无影去无踪，半年前说是去找传说中的宝藏，至今仍没有联络。
　　周围的人热烈讨论起最后一幕，有些惊讶、有些笑容满面、有些不敢置信，各种情绪纷杂地迸出。
　　「老天，我那天半夜还不敢去厕所啊！谁知道Joker会不会突然出现在墙上……」
　　「会半夜突然出现在厕所墙上的只有小强好吗！」
　　众人笑成一团。
　　路壬望向窗外蓝天，清澈无云，今天天色似乎特别美丽，这数十年来他头一次如此放松，最初的目的、那场生死交关的狠誓忽然不那么重要了，他更想享受与众人共享成果的这一刻。
　　欢闹中，路壬感觉特别平静。
　　两个礼拜过去，伤口愈合得差不多，医生告知他隔天就能出院。这些天与他变得熟络的那位年轻护士特地进房关心，又正好看见路壬正望着窗外思考。
　　护士愣愣地问：「发生什么事吗？」
　　「嗯？」
　　「你的表情……好像不太一样了。」
　　她怔愣一会，又想起什么似的啊一声，笑道：「可能是刚住院比较不舒服，所以才会表情凝重吧？恭喜你即将出院。」
　　路壬懂了护士的意思，他望向窗外，温暖的阳光散落在他柔和的侧容，唇角微微上扬地轻声道：「或许吧。」

　　隔天一大早路壬便起床收拾东西，意外没看见满桌的早餐和水果，大概那个男人也晓得自己是今天出院吧。
　　就在这时，病房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路壬疑惑地接起，话筒那端传来一声调笑：「嗨，恭喜你出院，明天，可以上工吧？」
　　路壬不为所动，微持着贯有的礼貌，谦逊地说：「是的，编剧。」
　　「那么明天下午一点是场内布景，和上回同样地点，这次拍摄证人与嫌疑犯联合侦讯，导演坚决让你来演，没问题吧？」
　　「好。」
　　话题告个段落，白黎却没挂断电话，双方沉静片刻，突然又道：「话说回来，上回你演得真好……」
　　路壬沉下脸色，他很清楚这不会是单纯的称赞，特地挑在他正要出院的那刻打来，彷佛他无时无刻都被监视着。
　　白黎，果真跟那个人有关。
　　「真危险呢……我就说你一定能理解Joker，对吧？亲爱的杀人犯。」
　　果然，话题朝往针对他的方向走，特别是那个字眼，刺耳地提醒他不堪回首的记忆。
　　白黎又愉悦地笑道：「怎么不说话呢？呵，这个社会果然是有地位才有权力说话啊。」
　　「上次和皇金也是，你无语的表情，真是可爱极了。」
　　「看样子，就算想复仇，恐怕也无能为力吧？」
　　「那么，明天见了……」
　　在话筒即将收线的那刻，沉默已久的路壬突然平静地开口：「你说完了吗？换我说了吧。」
　　没等对方回答，他正色道：
　　「抱歉，在演Joker时，我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想让我中计？想让我变成和『那个人』一样的杀人犯？不！」
　　路壬果断地一字字说道：「听好了，我的目标不是报仇这种廉价的东西，我要变得更坚强，直到再也没有事情能够动摇、直到能够保护重要的人为止！」
　　「少再拿这些事烦我！你没别的事好做了吗？」
　　说完，他毫无犹豫地挂断话筒。
　　路壬转身继续收拾东西，他发泄似的将东西大把扔进背包里，铿琅锵琅乱了好一阵后，突然顿下手边的动作，「噗、哈哈哈……！」
　　真想看看那只狐狸被吼完的表情，太痛快了！
　　他老早就受不了那个人的走狗们，一个个有事没事就来骚扰人，比诈骗集团的电话还扰民啊！现在总算是发泄一回啦，哈哈哈！
　　发泄完怨气的路壬大呼一口气，双手插腰来回巡视病房，确认没有遗漏物品后，单手抓起背包，哼着歌踏出病房，步伐宛若轻快的旋律踏响白净的长廊。
　　当路壬踏出医院大门时，在暖阳的沐浴下伸了个猫懒腰，瞇起的眼眸间隐约看见不远处一道挺拔的身影，他讶然地定睛一瞧──果真是江准。
　　此刻男人正倚着车边抽烟，黑眸淡淡地瞥见他，下颔微微一抬，示意他上车。
　　路壬满脸意外地大步走近，「你……」还来不及问些什么，江准不发一语替他开了副驾驶座，路壬怔然着顺势坐进车里。
　　江准跨进前座，将烟捻熄在排档杆下的烟匣内，按下车窗，没让他闻见烟草味便随风散尽。
　　大手蓦然朝他一伸，利落地扣上安全带，鼻息间传来淡淡男性香水味。
　　望向江准开车时专注的侧脸，这才注意到他装束较平时端正优雅，一身英伦风格纹西装，前额浏海向后梳齐，露出深刻的五官轮廓，大概是工作刚结束顺道来载他一程吧。
　　从窗子透入的风吹得头发蓬松散乱，路壬慵懒舒适地微瞇起眼，街景一幕幕飞逝，阖上的敞篷车顶隐蔽了顶头艳阳，徒留夏末徐风的和煦凉意，宛若回到小店门前树荫下打盹的午后。
　　注视着窗外街道上熙攘的人群，路壬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讶异道：「老天，你怎么敢光明正大停在大门，没人找你搭话吗？」
　　江准保持缄默，直到行驶至红灯前，车身渐缓停下。他将视线挪移到身旁的人身上，黑眸平静地望进对方的眼瞳，波澜不惊的眸神秘而深邃。
　　就在恰到好处的一刻，男人蓦然勾起一抹温和的淡笑，轻声道：「请帮我保密，好吗？」
　　路壬一愕，被这迷煞众人的气场，状似恳求又断定的语气给堵得哑口，再也问不出半句。
　　「这么说，他们就安静了。」眨眼间江准又恢复以往的平淡沉稳，视线回归前方，单手推档，操控方向盘继续前行。
　　可怕的男人！
　　尽管路壬已见识过几回，仍愕然不已。他晃头甩去停留在脑海中的面容，重整神色，轻咳两声：「总之，谢谢你了。」
　　回答他的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一路上路壬和江准分享这些天来医院发生的趣事，包括导演、白契司、剧组们，说得有声有色，挥舞着双手，泛着笑意的圆眸明朗而澄澈。
　　尽管男人的反应只是微点头，或简单应个声，他仍漫不在意地继续说着，气氛一派融洽。
　　说到最后，他自然略过白黎未提，想起洗了他一脸的快意，路壬忍不住窃笑，同时心想：总有一天绝对要找动物协会来抓眼镜蛇和狐狸！
　　行驶一会，眼前街道渐渐熟悉起来，也算是两个多礼拜没回到这个家了啊，路壬望着窗外一如往常的景致心想。
　　最后车身停在御载金城大门前，却没有驶入地下室。
　　路壬下了车，隔着敞开的车窗扬眉问：「你不是工作结束了？」
　　「正要去。」
　　留下一句沉然简短的回答，又立刻扬长而去。
　　路壬遥望着消失的车尾，挠挠后脑，真搞不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