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的王牌》雷雷夥伴

11、戏中戏

　　当路壬久违地再次踏进拍摄片场时，觉得仓库的光线似乎明亮许多，空间变得特别挑高宽敞。他问剧组是否换了装潢，对方笑着答：「你太久没来都忘了吧！」
　　导演大致说明今天的拍摄目标，各自准备齐全，演员、化妆师、摄影师、灯光音效师等就定位。
　　当宣布开始时，路壬毫无犹豫地踏进片场。
　　经过长达六小时的拍摄，路壬换下戏服，将脸上的妆清洁干净。
　　当他走出卫生间时却发现片场空无一人，工具散落满地无人整理，突然一声兴奋的高叫从剪接室传来，路壬好奇地走过去，才知道所有人都围绕在屏幕前看方才拍摄的成果。
　　「啊，初步剪接好了！快来看吧！」工作人员朝他挥手。
　　「这么快？」路壬走过去，工作人员揽住他的脖子，笑道：「好久没这么兴奋了啊！好像回到刚加入剧组那时候，迫不及待想看成果啊！」
　　画面中，头号嫌疑犯正坐在侦讯室里，这次换作另一名警员执行侦讯，下一幕则是关键证人登场，目的是要抓住罪犯供词中的把柄。
　　首先是第一个画面，戴着细框眼镜的男子端坐在警员对面，神色依旧如上回正经而胆怯。
　　警员翻阅着资料，沉声问：『你说你发现尸体的时候，没有报警而是逃走，是因为太过害怕？』
　　『是、是的。』
　　『你出现在那里的时候，外面天气如何？』
　　『阴天……快要下雨的样子。』
　　『巷口的店家，是休息还是营业？』
　　『开着。』
　　『能形容一下当时街道的景象吗？』
　　『正、正好是下班时间，人很多，啊，我经过马路还差点被车子撞了，路边有几个摊贩……』
　　警员挑的全是身在犯罪现场无法得知的事，连续问了数个问题，男子面色平常地一一回答，当然目前无法确定是否属实。
　　『那么……』
　　就在某个时刻，警员突然沉默，原先对话的场面顿时安静下来，侦讯室里完全无声，死寂而胶着。
　　这是刻意制造沉默。
　　多数人会对突然停止的对话感到不安，彼此沉默越久，便会觉得必须说点什么，通常嫌犯会忍不住打破沉默，而说出没预想好的供词。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无人开口。
　　但嫌疑犯却毫无动作，只是直盯着警员，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过去，他连根指头都不曾动，坐得僵硬而笔直，眼眸瞬也不瞬，宛若一个安静得诡异的人偶，盯得警员不禁局促地换了个姿势。
　　只见嫌疑犯越看越诡谲，简直不像个人，警员咽了口唾沫，终于忍不住拍桌站起身，直指着他：『为什么不说话！』
　　男子仍维持不动，双唇微张，轻声说：『您不就是想沉默吗？』
　　警员狠颤，彷佛被看破一般。
　　但长年的经验让他很快镇定，不动声色地采取另一种方式侦问，必须让嫌犯神经衰落，削弱他的意志。
　　警员从抽屉里抽出录音笔放在桌上，按下拨放键，寂静的空间倏地充斥刺耳的音效，是把锯子正在锯某样物品。
　　嘎吱嘎吱……悚然的磨砌声回荡在密闭的空间内。
　　刑警又问：『再说一次当时的街景，越详细越好。』
　　刺耳的音效不曾间断，警员耐着性子等待，这噪音终将摧毁嫌疑犯的思绪。
　　这时，男子微微侧头，原本紧张畏惧的神情竟于此刻显得放松，唇角渐渐扬起不明的笑弧，他阖上眼睛，随着刺耳的音效摇摆。
　　看见嫌疑犯脸上愉悦享受的神情，警员霎时寒毛直竖，诡谲的画面反而令他不能忍受这种音效！他猛然关掉录音笔，一个不小心将录音笔甩到桌下，发出破碎般的声响。
　　锵！
　　嫌疑犯蓦然睁开眼睛，瞇着眼笑问：『警官……现在，要继续沉默吗？』
　　警员脸色惨白，再也说不出半句。
　　就像是无限循环，每个环节都反过来一步步摧毁警员的神经。
　　最后，侦讯无疾而终。
　　第一幕场景结束，剪接室内无人开口，各个神情专注地盯着屏幕，只见画面黑了两下，切换至不久后，老人的证词。
　　『是的……有个年轻人在巷子里呀，看见我就跑走了……然后，发现尸体……』
　　老人弯坐在沙发上，手捧着热茶，低头望着茶面正细细回想。
　　室内光线明亮舒适，拨放着舒缓心神的轻音乐，桌上摆着茶点，而刑警正坐在老人对面一面翻阅着数据，一面纪录证词。
　　『当时若不是您发现案件通报，恐怕现在找不出线索。』刑警的面容依旧冷如冰质，但语调却明显较往常和缓。
　　『这次又请您过来，是想让您确认，当时看到的是这个人吗？』
　　刑警将头号嫌犯的照片递到老人面前，老人双手微颤地接过，微瞇起眼想看个仔细，但似乎少了老花眼镜看不清近物。
　　老人蹙着眉，眼角的细纹越发深刻，他徐徐说道：『这个人……好像见过……』
　　刑警面色不动，心想，果真如此。
　　现在只需透过老人的证词，抓出嫌犯话中的矛盾就行了。
　　刑警抽出资料，提出与方才质问嫌犯相同的问题：『您出现在那里的时候，外面天气如何？』
　　『天气预报说会下雨啊……我带了伞出门，结果最后还是没用上，现在的天气预报越来越不准啦。』
　　『巷口的店家，是休息还是营业？』
　　『巷口那家水果店吗？有营业……他们水果很便宜啊！头家几乎不休息……上次本来想买苹果，但太重了提不动还是算了……』
　　『能形容一下当时街道的景象吗？』
　　『街道啊……』老人低头搓着手上的茶杯，陷入沉思，似乎是努力回想当时的街道，但细节已难以回溯，他喃喃自语一阵后，突然轻轻『啊』了一声。
　　老人抬头对刑警说道：『刚才照片上的那个年轻人啊，那时候差点被车给撞了呢，现在的马路真是危险啊……』
　　刑警眉一挑，『您在巷子里看见的，不是他？』
　　『他？啊，不是呢，是先看到这个年轻人过马路差点被撞了，然后又在巷子里看见杀人，想说那天怎么一堆事儿，难道是老天的征兆吗……』
　　刑警蹙起眉，笔头一下下敲着纸面，忍不住咋舌，透露出冷峻面容下的焦躁。
　　竟然不是他！不仅如此，其他证词确实都与嫌疑犯的供词吻合。
　　这么说，凶手另有其人？
　　这线索等于推翻了之前调查出的所有结论，一切都得重新来过。
　　老人自然不知刑警心境变化，只看出他脸色阴鹜宛若发生大事，苍老的眼眸顿时流露出慈爱，沙哑地问：『警官……？怎么了？』
　　对上那双和蔼的眼眸，彷佛历经风雨后复归平静的宁静海域，仅存包容，刑警剎那微怔，不自觉收起凝重的面容，对老人摇头。
　　『不，没什么，感谢您今天的协助。』
　　话题告段落，老人和刑警握手后脚步蹒跚地离开。
　　老人拄着拐杖，迟缓地走下阶梯，一步、一步，颤抖的左脚越走越发稳健，弯伏的背脊渐渐挺直──
　　最后，满是皱纹的慈爱脸上勾起了一抹狡诈而自信的年轻笑容。
　　直到听见倒抽口气的细响，路壬才从画面中恍然回神，揽着他脖子的工作人员揉乱他的头发，笑道：「简直太精采了！」
　　「是啊，看你年纪轻，想不到演起老人这么在行！」一旁的人也跟着应和。
　　路壬挠挠后脑腼腆地笑，被夸奖还是挺高兴的，其实他也就是模仿邻居闲话家常的语气，毕竟他生活周遭的人大多都有一定岁数了。
　　没想到，其中一位工作人员出其不意地说：「啊，对了！当初选角似乎有部分是这个原因呢！」
　　路壬疑惑地回头，选角？
　　「第一场试镜啊！那个瓦斯炉表演，就像小老头的思想嘛！」
　　提到这件事，众人脑中顿时彷佛浮现当时的画面，噗哧一声不知谁先笑了出来，接着一阵哄堂大笑。
　　路壬有些意外，原来当初选中他有部分是这个原因？
　　这又让他想起第二次试镜，评审的认同、白契司最后的眼神……看来并不完全像白黎所说，就算角色是针对他设计，又或许他能进入演艺圈只是个圈套，但他是靠自己的努力前进，虽然身在尔虞我诈的棋盘中，却不是一昧被摆布的棋子……
　　路壬想着想着，也跟着笑了出来，笑弯一双浅色的眉眼，溢出澄澈而满足的笑容。
　　一旁几位女性工作人员霎时脸红，手指颤动两下，好似想冲上前将青年用力揽进怀里，这、这真是太惹人怜爱了！气氛弥漫着想伸出魔爪的气息，路壬犹在思考中毫无所觉。
　　话题停格几秒，才又继续接续：「照进度看来啊，应该很快就可以杀青了！下一幕就是电影的最后高潮……」
　　「对了，那边的布景和设计师联络了吗？」
　　「得先和灯光师协调，然后交给监制确认……」
　　工作人员讨论起工作，相当自动地各自散开收拾片场，顺便为下次拍摄做准备。他们边动作边大声吆喝收工后有空的人一起去吃饭，路壬抬头应了声，便看见江准越过包围他的人群，朝他走来。
　　「在楼下等我。」说得淡淡，好似理所当然。
　　路壬怔然一会，问：「你也要去？」
　　他刚才看见林葳和一些演员们拎着包匆匆走了，似乎还有工作。听说江准很少有空出席聚会，更何况这并不是庆功，只是吃个饭，江影帝难道不用赶场吗？该不会是人气退烧了吧？
　　江准摇头，全盘否定他古怪的猜测，连他没猜到的也一并淡道：「送你过去。」
　　路壬仰头愣视着波澜不惊的黑眸，心想：这是怎么回事？简直保护过度了，难道你其实是我失散多年的兄弟……怎么可能啊！这么狗血的剧情电视剧都不拍了！难不成，是愧疚吗？
　　不容路壬拒绝的机会，江准朝片场瞟了一眼，转移话题：「最后的眼神。」
　　「咦？」
　　「你变了。」
　　路壬显然没听懂，下意识摸摸脸，哪里变了？
　　江准重新将视线回归到路壬身上，平静道：「眼神……不光是演技，已经能带领对戏了。」
　　这……算是赞美吗？
　　路壬微愕，但嘴角却已不由自主上扬，他立刻撇过头藏住喜不自禁的脸，能得到江大明星的一句赞美，似乎比其他人都还要高兴。
　　江准缓缓垂下眼眸，大手覆上他蓬松的褐发，抚顺方才被揉乱的后脑，而后握着车钥匙旋身离去，路壬沉浸在喜悦中，无自觉自己又被牵着走了。
　　此刻他只在意一件事。
　　路壬悄悄攥紧手心，下一幕是电影最终高潮，必须好好把握──那是Joker的最后一场阴谋，面对阻挠他的救命恩人，他究竟是杀？还是不杀？
　　正当路壬陷入思考时，神鬼莫测的男子蓦然出现在他面前。经历不久前的反击，他没想过白黎会立刻找他搭话。
　　路壬暗暗叹了口气，尽可能摆出比白黎更高高在上的笑容，没想到，对方的神情却异于往常的严肃，墨镜使他的脸色更加阴暗不定。
　　一开口，便直接了当地道：「那天，是准去接你？」
　　那天……是指出院那天？
　　路壬想问，但白黎彷佛已得到解答般咋舌一声，眉间聚拢，冷冷地道：「居然又推掉行程……你知道那家伙是工作狂吧？自从遇到你的事，他已经打破太多原则！你住院那几天，硬是让工作提前结束、半夜也不休息，究竟在搞什么……」
　　什么？
　　路壬哑口无言，不管是对他说出的事实感到错愕，还是为这张总是笑里藏刀的脸上从未出现的焦躁。
　　墨镜下迸射出冷酷的眸光，不复隐藏地扫到他脸上，白黎沉声道：「我不是警告过你，离他远一点？」
　　白黎这么说时，路壬却感到一丝怪异，这种说法和语气不对劲，他有种直觉，这不像是以往的阴谋。
　　白黎冷嘁一声，只扔下一句话，便沉着脸头也不回地快速离开。
　　「你们，本来就不该有所牵扯。」
　　路壬愣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脑中盘据着种种难解的疑问，为什么不该？他们不是同个剧组？再怎样也不可能没有接触……难道，这和阴谋有关？
　　江准到底隐瞒了什么？
　　路壬想起最开始他们隔着条街眼神接触的剎那，他开口拒绝他加入，然后在楼梯口恰巧遇见，那是第一次正式对话，他替他解围却又恶作剧，后来他闯入他家，从此便一步步占据他的生活。
　　他不信江准也是阴谋的一份子，那个淡然温和的男人没这种心思，是他先去挑衅对方，对方却一次次帮助自己，他沉稳而强大，绝不会被人利用。
　　路壬就这样不断又不断的思考，但后来竟然找不到机会能问出口。江准本身忙碌，在家见面的机会少，尽管偶尔独处，江准总是默默，两人几乎构不成对话，顶多是路壬说，而他听着。
　　又或者，路壬问不出口。
　　就这样一再拖延，数天后，拍摄最后高潮、电影最终结局的这一天，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