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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情人藤（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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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情人藤（上）
尉迟真金卧房的窗前，生着一棵老梧桐。每当夜深人静，午夜梦回时，他便惯于侧卧在寒榻边，望着窗上那些斑驳的树影出神，最终陷入回忆里那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
他总会去猜测，若是没有麟德二年冬天的那一场变故，那么他和狄仁杰最后的结局，是否会与现在有些许的不一样。
那一年冬天，郯公张公瑾家的孙女张月皎和人私奔了，在出嫁前的第十天。一时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因为这张家小姐的婚事，乃是圣上亲自所指，眼下出了这档事，若是人找不回来，无论圣上、张家还是亲家，颜面上都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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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擦黑，傍晚后，洛阳城里飘起了小雪。
一柄红伞自雪中施施然走来，伞下的尉迟真金黑衣黑氅，远远地便看到狄仁杰已候在约定好的小巷口。
“尉迟大人来得好早。”走近了，狄仁杰接过他手中的伞，往上举了举，向尉迟真金头顶微微倾斜，“张家小姐与人私奔，全然不在大理寺管辖范围之内，而大人只是听说有疑似贵族小姐的女子在此荒僻小巷内出没，便如此急着来查看。看来这位小姐，与大人关系匪浅？”
尉迟真金轻哼一声，只当他是在揶揄自己，便将脸转开，假装在看巷口月下的一树白梅，未有答话。
狄仁杰笑笑，与他并肩共伞，转入巷内。
“狄仁杰，我本意不愿你牵连此事，是你自己定要跟来。”言下之意，便是要狄仁杰乖乖闭嘴，不要多言。
狄仁杰也识趣，便捡了些闲话与他边走边聊：“尉迟大人久居神都，可知这巷子为何叫‘驱车巷’？”
“洛阳城大小坊肆有百余，每坊又各有巷弄数十，本座如何一一知晓？”
“狄某亦是听得街谈巷议，只道这巷子原本不是这名，而是因近月来巷中时常无故地动，民家所养的牲畜也多有失踪，百姓以此为怪。起初失踪的只是牲畜，而半月前，一户人家的闺女竟也失踪了。没过几天，那女子又出现在自家院中，但已成了干尸模样。巷内居民心生恐慌，争相驱车搬离此地。眼下，这巷内只怕惟余荒村狐兔了。”
尉迟真金微微挑眉：“竟有此荒唐之事？”又转念，道，“若真如此，月皎姑娘在此出现，只怕并非巧合。那女尸出现的院子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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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户颇为寻常的民居，门口未挂灯笼，黑黢黢的院墙里不知掩着什么样的秘密。
“便是这里？”尉迟真金推开院门走了进去，狄仁杰为他撑着伞，跟在身后。
约有二十步见方的民居前院。两人站在院中央，借着淡淡的月色环顾四周——四壁徒然，空空荡荡。
小雪未积，便已悄然而止。
“尉迟，你觉不觉得这院子有点怪？”红伞在原地转了半个圈，狄仁杰扫视着这荒凉的小院。
夜风在上空呜咽而过，月色凄清，颇显诡异。
尉迟真金还未回答，狄仁杰便自顾自说了下去：“这院子，除了泥土，还是泥土，不是一般的空荡……即便主人能将花架瓦缶带走，但难道……”狄仁杰看着光秃秃的地面说，“还会将荒草也连根拔了去吗？”
话音才落，院子一角突然传来闷闷的响声，就像有什么人隔着泥土，在地下擂鼓一般。
“小心！”
尉迟真金蓝瞳骤缩，右手突然抓住红伞的伞柄，手肘一抬猛然将狄仁杰撞开。
院中如有惊雷炸响，只见一条手臂粗细的藤蔓从那院角破土而出，向狄仁杰劈面袭来。
狄仁杰被撞得踉跄后退，眼前一道白光闪过——随着那银制雕花的伞把与伞柄分离，竟从中拉出一把一指宽的利剑，那道白光正是剑身自伞中脱出时折射的冷月清辉。
又是“叭叭”数声，十余根鞭子般的细枝也从二人周身的地下拱出，长到一人多高，在空中摇晃着鬼手。
“尉迟……”
“趴下！”尉迟真金急促的声音传来，狄仁杰还未及矮身，那顶红色的伞盖已带着呼呼的风声飞旋过来，贴着他周身绕了一圈，将从四面八方围拢来的细枝尽数斩断。
断枝还未落地，那手臂粗的藤蔓又已翻卷着袭至，速度之快令人应接不暇。狄仁杰只觉脑后有一道呼啸冷风骤然靠近，索性双目一闭回身挥剑，这一挥竟将粗藤生生削去一寸。藤蔓吃痛，立刻缩去。
他趁着这个空档就地一滚，回到尉迟真金身边，手中利剑擦着那人的鬓发向上斜挥而出，斩断正欲在对方背后偷袭的两条细枝。然而这些被斩断的细枝不退反进，顺势攀上细剑，绕着剑身朝狄仁杰的手臂蛇行而来。
“松手！莫强争！”尉迟真金回身在他手肘上轻轻一击，狄仁杰手上一软，力道减了三分，那被缠绕着的细剑顿时被细枝卷上了空中。
尉迟真金揉身随着剑去的方向飞出，飞镖脱手，拦腰割断那些鬼藤，剑失了力道，被他凌空抓住，反手一掌击在剑柄末端，将剑朝狄仁杰推去。
精铁打造的剑尤其锋利，剑尖带着凛冽的冷风，精准地对上狄仁杰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又一条粗藤，剑尖与藤梢相接，直接从中间劈入，将其劈做两根。
狄仁杰回手一把抓住剑柄，忽又看到尉迟真金脚下的地面正在鼓动。
“这些鬼藤是长在地底的，小心脚下！”狄仁杰足下一蹬，朝尉迟真金的方向扑去，一手抱住他的腰借力滚在一旁。两人脚才离地，适才所立之处立刻蹿出另一条粗藤，若非躲得及时，只怕此时已被这藤蔓得手。
院中鬼藤越来越多，粗藤带出细枝，细枝生着倒刺。破土而出的藤条直立在半空中，那些粗藤像蛇一般弓着身子蓄势，趁人不备时便箭一般破空射来，而细枝则迅速向左右伸展，彼此纠缠在一起。
小小的院子，成为了鬼藤的巢穴，一点点吞噬着被困在中间的人影。
尉迟真金右手挽刀，漫天银光如盾，脚下尽是被绞成一节节的藤蔓。他见狄仁杰持剑左劈右砍，依旧被藤蔓追得躲避不及，便用力一挥将左手脱手刀当做回旋镖甩出，为其稍解困境。
“尉迟！你……你觉不觉得，这些鬼藤，像是在狩猎！”狄仁杰喘着粗气，一边躲避藤蔓的袭击，一边将自己的发现大声喊给尉迟真金听，“你看这些细的，负责围困堵截，粗的，负责攻击！只怕我们……是成为这些藤条眼中的猎物了！”
“此间情景太过诡异！快走！”
尉迟真金从重重藤蔓中劈出一个缺口，飞身至狄仁杰身侧。此时院中已生满了鬼藤，几无立锥之地，他架起狄仁杰半边身子，足尖点着藤根，踉跄向门边掠去。
有尉迟真金在前掩护，狄仁杰一边应付着身后追来的鬼藤，一边从怀中摸出个火折子，打亮了向鬼藤一抛。
火折子甫落到枝蔓上，火光顿时升腾而起，沿着纠缠在一起的藤条一路烧去。那些被点燃的藤蔓再无追击之力，乱成一团在火中狂舞着退去，竟发出似人非人的尖叫声，如夜枭，又如厉鬼，凄厉诡异，在寂静的夜里更觉毛骨悚然。
也许是因为火的原因，连拦在前方的藤蔓也一根根扭动着缩回地里。
随着鬼藤的消失，火逐渐黯淡。
“看来……坊间传言，所言非虚……”狄仁杰一下瘫在地上，喘着粗气。
“这些鬼藤究竟从何而来？”
眼见危机化解，但两人还未说上几句话，脚下的大地突然又震颤起来。
满地的泥土与石块，全像是被什么力量吸引了一般，轰轰隆隆地纷纷向院门口滚去，在那里汇聚成一个漩涡，飞沙走石，不停地打着转翻滚。
尉迟真金看到这情景，即刻警觉地将狄仁杰拉起，揽到身后：“糟……”
“糕”字还未出口，那漩涡中心的地面突然“轰”地一声炸裂开来，声响震耳欲聋。随着爆炸的力量，适才汇聚着的砂石如无数暗器直向尉迟真金与狄仁杰扑面袭来。尉迟真金来不及细看，一把扯下肩上的狐氅在前挥起，将自己与狄仁杰护在这黑色屏障之后。
而在飞扬的尘土之后，隐约可见有一团巨大的物体在冷冷的月光下缓缓自地缝中升起。
待狂风静止，砂石落地，尉迟真金才顺势收起狐氅，缠在臂上。
“这……！”烟尘散尽，狄仁杰看着眼前景象，不由得抢上一步，却又徒然怔在原地。
尉迟真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亦为之瞠目——
那升起的巨大物体，是一团枝蔓纵横交错、紧紧纠缠在一起的鬼藤，鬼藤中间，赫然包裹着一名全身赤裸的女子。那女子低垂着头，干枯的长发杂乱地覆在脸前，令人看不出她的面容。
“看来……这便是猎物的下场。”尉迟真金紧皱着眉，谨慎地观察着这一团杀人鬼藤的动静。
“不，她不是猎物。”狄仁杰沉吟片刻，沉声道，“你仔细看，这些藤蔓并不是将她包裹其中，而竟是……自她体内长出。这女子，正是藤蔓的宿主。”
话音刚落，数条藤蔓猝不及防地发难，末端锐利如箭从左右向两人刺来。尉迟真金虽已无力携狄仁杰躲开，但亦不含糊，抬手间一把飞镖已如银星般射去，将袭来的藤蔓凌空打回，牢牢钉死在院墙上。
藤中女子突然嘶吼一声，挺身欲出，但却被那些从关节里长出的藤条紧紧扯着，挣脱不得。枯乱的长发里，一双血红的眸子隐约可见。
“杀了……我……”
嘶哑、干枯的声音，犹如炼狱恶鬼。
藤中女子又痛苦地嘶吼起来，而那些鬼藤则将她欲缠愈紧，似乎暂时无暇去理会尉迟真金和狄仁杰。
看着眼前情景，尉迟真金已猜到了三分：“你可是……月皎姑娘？”
但那女子却不答，只是失了神一般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
“杀……了……我…………否则……你们无法……离开此……地……”
“你……”
尉迟还未问完，一道白光骤然直冲女子心口而去——那柄伞中细剑已没入她的左胸。
“狄仁杰！”尉迟真金一怔，怒从心生，转身冲着狄仁杰便欲发作。
“你没听到她的话吗？若她不死，这些鬼藤永远斩除不尽。”狄仁杰看着那团渐渐枯萎的鬼藤，道，“尉迟，我知道你的体力已到极限，自保尚难，眼下还要护我周全，只怕再这样纠缠下去，你我今日真要陷身此地，成为这女子的陪葬。”
女子心口的鲜血汨汨涌出，沿着剑刃流下，滴落在泥土里。随着躯体内血液的干涸，那些扎根于其关节内的藤蔓也纷纷从她身体里抽出，复而缩回深深的地下。失去了藤蔓的支撑，女子的躯体重重摔在地上。
鬼藤退去，院内终于恢复了平静。若非地面上那许多大大小小的孔洞，这一切根本就像从未发生过。
狄仁杰对上尉迟真金怒火仍盛的眸子，只得在心中轻轻叹气，把着他的手臂，柔声劝道：“狄某是担心……拖累了你。何况，她也未必就是张月皎。”
尉迟真金轻哼一声，甩刀入鞘不再与他计较，走上前去查看那女子的尸身——全身的血都已被吸干，面颊枯如骷髅，分辨不出生前的模样。
“看来这些鬼藤是依靠吸食人血而生。洛阳城内绝不会凭空长出这种东西来，狄仁杰，你可知这是什么怪物？打哪里来？”
“狄某不敢断言，不过我在并州时曾结识一位方士，他对我讲起过六诏的故事。以其地多古树，因此族人自古便有祭拜神木的习俗。但有些部族祭拜神木，并不献以牺牲，而是酾以人血。”
“六诏？”尉迟真金一时摸不到头绪，“也罢。此地不宜久留，带上她，先回大理寺。”
狄仁杰上前弯腰去抱那尸体，院中冷风忽然又起。
不好——！
他正欲侧身躲避，尉迟真金却抢先一步将他踢开——又一根鬼藤裹挟着厉风如闪电般从黑暗的地缝中劈出，像吐着信子的蟒蛇勾起尉迟真金的腰，一把将他卷回黑暗里去。
当狄仁杰回身去拉他时，却只抓到一缕阴冷的风。
耳畔传来尉迟真金的最后一句话——“快去找沙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