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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02.

      尉迟真金出任寺卿,正值大理寺如日中天,最得至尊器重之时。

      才过而立,便已身登青云,难免招惹同僚眼红。

      但尉迟真金手下的大理寺,行事依旧锋芒毕露,连外出办案也如一团紫云般流过长街。马蹄得得,踏碎落花,疾风猎猎,摇断金铃,一路吆喝着,路人皆为之引颈侧目,连画楼上绣着牡丹的姑娘也放下花针,探出头来张望。为首的寺卿尉迟真金,一把红发束得妥帖,衣袍翩然,眉眼飞扬,打马驰过洛阳的烟花柳陌。

      便就是要喊得贼人闻风丧胆,落荒而逃——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过寺卿的那一双唐刀。

      不知,是尉迟真金造就了这样的大理寺,还是这样的大理寺,给了尉迟真金一段最好的岁月。

      但狄仁杰,对于大理寺与尉迟真金来说,都是一个异数——一柄不在任何人计划之内、横空杀出的利刃。

      尉迟真金的鼻子很敏锐。自打在燕子楼,他无意间看到银睿姬的婢女慌张地掩起房门,细瘦的身影却拉长在巨大的窗子上,鬼魅般一路幽幽尾随而来时,他便已嗅出,这宗龙王案,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那个来自扶余国的艳丽女子,出现得也太合时宜了一些,而当武后以敌国后裔为名将她接入宫中后,他便愈发疑心起来——

      此案水深,深不可及。

      并非他尉迟真金破不了案。他只是在寻找一个不着痕迹的方法来解决这场暗波涌动的纠纷。

      而初入神都的狄仁杰,自然不如他清楚这个中关节。眼看着狄仁杰离真相越来越近,他便越是忧心,生怕武后的棋盘中,融不进这颗异子。

      当狄仁杰接过高宗所赐的亢龙锏时,他窥见武后脸上挂着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虽不见愠色,但总不是喜悦的。

      结案的那一晚,狄仁杰独自提了一壶梨花白,来敲他的门。

      “今夜风清月白,当把酒共醉。”

      秋后夜凉,尉迟真金为自己系了件披风,抬头看了看立于门口的狄仁杰,仅着一身单薄的月白色袍衫。一边讶异着鲜见对方穿颜色明亮的衣服,一边叹了口气,又将才系好的披风解下,抛与他。

      院中月色如水,花影缠绵。两人靠着那老桂树的树根下坐了。无有杯盏,便轮番着抱起酒壶,一人一口。

      梨花白入口甘甜清冽,若浓似淡的幽香缱绻口中,几番徘徊,又滑入喉,在腹肠里千回百转。

      未饮几口,狄仁杰的颊便染上了酡红。尉迟真金迷蒙着双眼,瞧见了,含混地一笑:“狄仁杰,看来你不仅不识水性,还不胜酒力。”

      更猜不透人心。

      月下的树影落在他脸上,摇晃摇晃,他抬起头来,透过重重桂花,望着天空中高悬的冰盘,又饮下一口。

      忘记是怎的,便答应了那人为他起一支剑舞。扶着桂树的树干摇摇晃晃地站起后,尉迟真金才想起,并未将剑带在身边。

      一枚花瓣被夜风吹下,悠悠然自他眼前飘落。

      他便抬手,折下了那低垂着的桂枝,横捧在掌中细细打量,精巧的金黄色小花一簇簇地缀在枝上,在月下竟白得晶莹剔透。他拿着桂枝轻轻挥了几下,花香四溢。

      倒颇为顺手。

      风忽从袖底而起,尉迟真金已舞着桂枝斜刺去了月下。踉跄的脚步中带有些许醉意,使本该英姿飒爽的剑舞里徒添了几分柔媚之态。他衣袂翩跹,将一枝桂花舞得行云流水,回雪飘摇。

      胡儿骨子里便是善舞的。不知是月影婆娑,还是狄仁杰醉眼迷离,在他记忆里,那天夜里,在大理寺后院中舞月弄影的尉迟真金,好像周身上下都浮着一层幽光,身姿影影绰绰,如人间的梦幻泡影。

      流萤提着淡淡的灯火,伴着清风高高低低地飞来,流连在尉迟真金的鬓下袂间,与桂枝花头。他回裾转袖,恍然若飞,倒像是在与流萤作戏。

      那收尾的动作,是凌空的飘然一跃,落在狄仁杰面前。

      一树花雨映着溶溶月色,在他身后簌簌而落。

      尉迟真金抛了桂枝,矮下身贴着狄仁杰坐下,右手搭在支起的右膝上,后脑向树干倚去。喘着气,阖起双目。

      适才饮了酒,又这样舞了一番,他的额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心里的话也掏了出来:“狄仁杰……你知道吗?有时我着实羡慕你……

      “你只身入京,一腔赤诚入我大理寺,心中一片坦然,无牵无绊。”

      “无牵无绊?”狄仁杰侧过身来,看着尉迟真金被月光雕琢得棱角分明的侧脸,扬起了嘴角,“尉迟怎知,我心中无所牵绊?”

      他的心仿佛被隐藏在黑夜中的一根细丝轻轻地扯了一下,缓缓抬眼,却正对上狄仁杰眼中自己的影子。

      狄仁杰转身,对着尉迟真金的方向,一手撑在他身侧,歪着头看着他。

      而他那蓝汪汪的眸子,深邃如海,海里落了满天星辰。

      “……酒凉了,我……”

      唇上一热,梨花白清甜的气味盈满唇齿之间。便没了后话。

      在那浅尝辄止的一吻里,他们都假装,是真的醉了。

      尉迟真金忘记了那夜是如何转白的,只知自己醒来时,是睡在一树桂花之下。

      头昏昏沉沉,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但他身上盖着的披风落满花瓣,分明地残留着昨夜的酒香。

      后来,狄仁杰因谋反案被囚都台,连带着整个大理寺也失去了武后的信任。尉迟真金不管自己尚还是过江的泥菩萨,日日为此事东奔西走,左右疏通,但大理寺依旧日日有熟悉的面孔消失,并迅速被陌生的面孔所替代。

      最终倾尽心力,也只保了邝照与薄千张出去。而他终于肯承认——整个大理寺正面临着一场规模空前的大清洗。

      他走后,大理寺跟着就易了主。待继任寺卿薛勇死后,那比尉迟真金当年还要更青涩三分的裴姓白子便接管了上下事务。

      尉迟真金如金如火,张扬,炽热,裴东来如冰如霜,尖锐,诡秘。

      裴东来面色胜雪,却只穿黑衣,连张训为他撑的伞也如一顶乌云蔽日。他是一片生活在黑夜里的鬼影,行事喜独来独往,凭一己之力撑着大理寺的筋骨。从此,大理寺上下人马声势浩大一并出动的画面,再也没有上演过。

      等裴东来也走了以后,大理寺便只剩皮囊。

      自此,后院里那株老桂树,便再也没能开出过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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